我把钟晓阳的小说看作是“传奇”。她的故事没有古人作传奇那样离奇曲折,不过是大时代帷幕下一个情字。但那底子却像,情感叙事中蕴藏的张力足以令人动魄惊心。
还有一个原因,“传奇”到底是古典小说的滥觞。《停车暂借问》《哀伤纪》和《遗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钟晓阳书写生涯中最重要的三部小说,像三阙以簪花小楷题在素白纱屏上的宋词。王德威曾说她是“今之古人”,钟晓阳的“古”,并非止于书写方式,古典文学元素只是她表达审美情趣的一种方式,她小说中流露的精神气质和生命情调都是古典性的。
《停车暂借问》赵宁静的传奇是一阙《鹊桥仙》。传奇也分上下场。千重是引,隽洁羞涩的翩翩少年郎,欲诉还休的朦胧欢喜,什么都好,却偏生有段“国仇”在中间,给这本应只属于平凡小儿女的缠绵情愁,平添了一段波折却悲壮的乐音。
就和所有陷入感情的年轻男女一样吧。他们的心事所有人都知道,只他们自己看不清。因为年轻,这一场金风玉露最后终归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可也正因年轻,眼底的热烈和真诚一生惟有这一次。所以15年后,异地重逢的两人想要重新续写前缘,早已物是人非。续写的故事,情调当然不同,怎么可说是失败?——张爱玲给钟晓阳的回信写得透彻,不光是说这故事,一语点醒所有想要重温旧梦的痴心人。
《遗恨》写的是大时代里大家族的传奇故事。
故事在香港回归前的大背景下展开,形式是现代性的,内核却是古典的“宿命因缘”。犹如一出“连环套”,所有人物的命运纠缠错落,终究绕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尽管钟晓阳试图让笔下人物为摆脱宿命做出了种种努力,仍逃不过命运织就的罗网。在钟晓阳的叙述里,感情不是对命运的救赎,却有可能是悲剧的开始。在钟晓阳笔下,人物的挣扎和努力终归荏弱,故而整个故事未能摆脱苍凉的幻灭感。
“那许多的错是如何造成的?那枚因果的种子,又是何时种下的?”故事中,主人公于一平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发现无法找到答案。故事之外,我们将日常生活的琐屑与故事中的细节一一对应,或许能找到答案:《遗恨》故事的基底,是现代人精神无所寄托的空虚感。
《遗恨》中的主人公,一平与父亲于强、姑母于珍是血脉至亲,和静尧是挚友,和金钻、宝钻是爱人,却个个都是孤绝个体,始终无法真正走入彼此的精神世界。即使是我们透过一平的视角,审视这位叙述主人公的内心,也会发现他总是带着疏离视角凝视一切,包括自己的内心世界。这种疏离根本上是钟晓阳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和思索,她借一平之口道出现代社会人与存在价值之间的疏离感。对于价值追问,钟晓阳试图在古典桃源式的乌托邦中找寻答案,但她似乎也意识到,其中并没有出路。
三部作品中,我最偏爱《哀伤纪》。抛开了风云际会,动荡变迁,这更像是普通人的故事。
《哀伤纪》由两部分组成。上篇《流年》,写于1986年,故事再平凡不过,“我”和“你”从相爱到分手,都无关大是非、大风波,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是现实困境——关于谋生,关于未来出路。下篇《哀伤书》,字里行间早已不见浓墨重彩的情感宣泄,30年后再写当年总是平和的。友情,爱情,早已模糊了界限。早年认定不复相见的旧人到底复又遇见,有情?无情?不是当年,但也终归没有当年想象得那么决绝。
30年前的“我”和“你”,热烈而专注,连吵架和分手都荡气回肠。30年后,当年闪闪发光的“我”和“你”,从云端跌落尘世,不过是平凡的金洁儿、郑星光、占,当年那个藏在“我”内心角落珍而重之的“蒋生”,也从“我”的心底走到台前,成了可与女明星闹绯闻、占据娱乐头条的公众人物蒋明经。经历病痛、失业、衰老,尘满面,鬓如霜,再相遇,却连情感表达都显得寒怆窘迫。金洁儿与占10年后于香港重逢,已是两个迫近中年的寻常男女,再找不回曾经的感动和心境;星光丧妻一月后即刻开始相亲,过不多久却又向洁儿和求婚……《哀伤书》最大限度降低了小说本该有的对抗性因素,像是对平凡人生的妥协:“原来人永远有更低的低处可去,到最后什么都可舍。”这喟叹与《流年》的情感叙事形成了鲜明对比,却更富有撼动人心的悲剧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