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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10月16日 星期三

    雁去无留意

    侯文蕙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10月16日   13 版)

        雁滩,顾名思义,应当是一个大雁栖居的地方。从幼年到成年,我去过雁滩无数次,却连雁影也不曾见。不过,据文献记载,这雁滩之名倒非杜撰,它在兰州市西北部的黄河中段,是一个由冲积泥沙形成的河心岛,四面环水,明代以前曾是芦荻丛丛的鸿雁出没之地,故名之雁滩。从明末起,岛上开始有人居住,并在那里种植瓜果蔬菜,雁儿便随之匿迹了。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大约在我八、九岁时,父亲曾带我们全家去雁滩朋友家做客。那时,在雁滩和市区之间尚无桥梁,记忆中,要去雁滩,就必须乘坐羊皮筏子。羊皮筏子是一种古老的运输工具,通常是用十几个羊皮胎充气后,分三排用牛皮绳捆绑再由柳棍扎成许多方格的长方形木排上制成,在兰州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了。

     

        父亲领我们来到中山桥——1909年建成的黄河第一桥。桥边已有几个筏子立在那里待客,爸爸招了招手,便有筏工迎上来。谈好了价格和地点,筏工便将筏子扛到岸边平放到河里,自己跳入水中,用桨插入筏上的木格中,使其稳定,等我们上筏。爸爸,妈妈,还有怀中抱着的弟弟,哥哥和妹妹,加上我,依次上了在水中晃悠的皮筏。我们一上筏,筏工就让我们坐下来,并用手紧紧抓住筏上的横木,以防落水。待我们坐稳后,筏工跳上筏来,将筏子划入了河心,随着起伏的波浪,顺流而下,向东驶去。

     

        虽然坐得并不舒服——横木很硌人,而且还不时有水从木格中涌上来打湿衣裤,但是全家人都很兴奋。这时,我们一开始紧抓着横木的手都松开了,我甚至还敢弯下身子用手去撩水。那时候也没什么救生衣和和救生圈之类的装备,却也没人担心会有什么危险。(从照片上看,妈妈当时还怀着孕!唉,真是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除了我们的筏子,还有运载蔬菜水果的筏子从旁驶过,他们的速度比我们快。筏工说,因为我们的筏子是载人的,所以要慢点。(谁说没有安全意识!)

     

        “羊皮筏子赛军舰”,是兰州民间广泛流传着的一句对这一运输工具的赞语。很久以来,我都只把它看做是当地人带有自我调侃味的,同时又不无骄傲的戏言,至于它来自哪里,从未想过。直到最近,我才在有关文献上看到,这句话原来是有出处的。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侵略军切断了从沿海到内地的运输线,很多物资,包括汽油都运不进来。作为陪都的重庆,只能依靠兰新公路从玉门运送汽油,成本极其昂贵。1941年,玉门油矿局玉门油矿局总经理孙越琦突发奇想——决定用羊皮筏子来运送汽油。他们从兰州聘请筏工首领王信臣到四川,准备从广元顺嘉陵江往重庆运送汽油,全程1400多里。

     

        嘉陵江航道极其曲折,在如此激流的河道中走筏子,确实难有把握。王信臣与和他的伙伴做了精心的准备。他们用40只羊皮胎,精心编组好一个大羊皮筏子,装载了5大桶汽油(约260加仑)试航。听说兰州来的筏工要用皮筏运输汽油,当地乡亲们闻所未闻,纷纷来江边看热闹。有好事的人还编了个顺口溜:“油矿局,瞎胡干,羊皮筏子当兵舰。”

     

        兰州筏工们仔细勘测了河道,确定了航线,试航成功了。不久,油矿局再次增大羊皮筏子的水运规模,筹建了更为庞大的羊皮筏子航运队,队长依旧是王信臣。这一次,他们在广元编组了5个大羊皮筏子,装载了6吨汽油,浩浩荡荡地顺流而下,直达重庆。浩大的声势和奇特的运输模式,顿时轰动了重庆。

     

        人们估算了一下羊皮筏子的运输成本:从广元顺水而下,到重庆只花了14天时间,时间节省了一半,运费则比汽车运输节省了八成。同时,羊皮筏子吃水极浅,比轮船、木船更容易躲藏,能轻松地避开日机的轰炸。后来,一位油矿工人灵机一动,建议用灌油代替充气,于是,每次的运油量又多了两三倍。就这样,油矿局用羊皮筏子运送汽油长达两年多,为抗战作出了重大贡献。最终,“羊皮筏子赛军舰”变成了事实,并成为赞颂群众智慧的传奇美谈。

     

        我们的筏子浮在水面上,在波浪的颠簸中向下漂流。筏工跪在筏上,双手握浆,紧盯着前方,不停地调整着方向。清风扑面,浪花四溅,耳中只听得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偶尔会看到水鸟在上空盘旋。小小的筏子紧贴着水面,似乎已与卷着泥沙的黄色流水融为一体,难解难分。两岸的景物随着筏子的行进向后退去,中山桥远远隐去,绿树环绕的滩岛渐渐清晰……雁滩到了!

     

        我们走过了一片杨树林,穿过菜畦,进入了通往河滩中心的小道。小道上偶尔会碰到肩扛锄头或铁锨的农人,看见我们,便露出友好朴实的微笑。小道两旁散落着果园和院落,从低矮的围墙上方伸出的树枝挂着红白相间的桃子和尚未成熟的梨子,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蝴蝶在种有甘蓝、茄子和辣椒的菜畦中不停地飞来飞去……

     

        父亲的朋友一家住在滩上某农业研究所的宿舍,是一个有葡萄架和小花园的独家院落。我们的到来打破了小院的寂静。热情的主人不仅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午餐,还带我们在小院周围转了一大圈。滩上果园密布,菜畦成片,生机盎然。我们在那里玩了几乎一整天,直到傍晚时才回城里。

     

        尽管当时年纪还小,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雁滩恬静宁馨的田园景象始终留在我脑中,让我久久不能忘怀。而且,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提起雁滩,我就会将它与羊皮筏子联系起来。

     

        上初中时,班上有一位同学的家在雁滩。她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我曾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起那次乘羊皮筏子去雁滩的经历。她说,天冷的时候,羊皮筏子坐起来就没那么惬意了,而且,到了冬天,黄河结冰,筏子就根本不能通行了。我问她,那冬天怎么办?她说:“有冰桥啊。”

     

        所谓冰桥,简言之,就是可做渡桥之用的结冰的河面。有诗云:“一夜河凝骇神异,碎玉零琼谁委积。错落元冰大壑填,经过浸水如平地。”一夜之间,河面冻结为一体;嶙峋起伏的冰雪充塞河床,滔滔的流水消失。冰桥上人来车往——这是大自然赐与严寒中的兰州的一条贯通大河南北的天然通途。但是,到了春天,冰雪开始融化之际,这条通途就成了危途。仍有诗云:“黄河滩上看春冰,人在未消冰上行。猿臂长杆如打桨,怅惘失足一心惊。”行人在春天的冰桥上行走,腰上还横插一根竹竿,以防在薄冰处落水,真是胆战又心惊。待冰完全融化之后,羊皮筏子便又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冰桥的历史并未延续下来。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兰州地段的黄河不再结冰了。为什么?在很长时间里,我都认为,是因为天气变暖了。直到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查阅了有关资料,这才明白,答案远不是如此简单。地球气候的变暖确实影响了兰州,但是,黄河不再结冰,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上游多座大型水电站的建成。据专家讲,刘家峡、盐锅峡、龙羊峡等水库的巨大水体在夏秋季节,吸收和储存了巨大的太阳和周围环境的热能,在冬季释放热能时又十分缓慢,当它们流入黄河时,遂使水温升高。这是黄河不再结冰的主要原因。显然,冰桥的消失,是现代科技影响生态的直接后果。但发人深思的是,除此而外,是否还存在着其他在短期内不易发现的影响?……

     

        没有了冰桥,自然会在冬天给百姓造成不便,但很快,雁滩和雁滩附近就建起了新桥。桥梁解决了百姓的渡河问题,随之,羊皮筏子也少见了。不论怎么说,这都是进步。但是,一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那“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冰雪景观,又不无遗憾。

     

        不过,雁滩还在,而且,从河南到雁滩也架起了桥梁,去雁滩更方便了。不久,城建在市区黄河南岸又筑起了滨河马路,铺设了简朴宽阔的带有花坛的步行道,且与雁滩桥相连,信步即可到达雁滩。1961年我考入了兰州大学,学校距滨河路不足二里,同学们经常去滨河路和雁滩散步。“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在造反派混战期间,我是逍遥派,雁滩则成了我躲避喧嚣和争斗的避风港。在那里,可以享受短暂的宁静,并与知心的朋友一起幻想可能的未来……独自一人时,则得以尽赏眼前静谧的田园风光,瞭望那不舍昼夜的东流的河水,遐想无限。

     

        在兰大任教期间,尽管教学科研任务都很繁重,但尚智和我仍会忙里偷闲,抽空去雁滩放松脑筋。在孩子们五、六岁时(两个孩子仅差18个月),每逢周日,我在家整理内务,尚智则会用自行车带着他们——女儿侧坐前杠,儿子骑后座,前簇后拥,直奔雁滩。通常他们都是在吃过早饭出去,中午在那里吃点自带的零食,待下午回来时,虽然饥肠辘辘,却总是兴高采烈,并争相给我展示他们捕来的蝴蝶和蜻蜓。吃过晚饭后,我会帮他们将其制成标本,悬挂在墙上一同欣赏。后来,甚至连我们为尚智的研究生毕业举行的野餐聚会都选在了雁滩。

     

        雁滩何以得到我们如此的青睐?我想,距离不远是一个原因,但是将它与兰州的其它名胜相比,雁滩似乎更有泥土气息,更为自然,因此更有它特别的诱人之处。它的大部分土地都被果园、瓜田和菜畦占据了,但是,仍留有一些野生的树林和空旷的绿地,沿河的滩地上还生长着芦苇和其他水草。尽管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在岛的中心开挖了一个人工湖,但除了在湖周围筑了一条供休息的迴廊外,并没有更多的亭台楼阁。它的主调是仍是田园,与它合奏的则是那日夜不停的东流的河水。它有开阔的空地任你徜徉,也有静穆谧绿色的河岸让你沉吟,更有浓郁的泥土气息使你陶醉……

     

        2005年8月,我又来到了兰州,在那里呆了两周。这期间,我在高中时的挚友乐民曾邀我去她家做客。早就听她说过,她家新近搬到了一个河滨小区,就在雁滩附近。为此,我羡慕不已。那天,她乘出租车接我去她家。当车绕过盘旋路向黄河南岸驶去时,我兴奋地说:“就要到雁滩了!”“已经在雁滩了。”她笑着说。“这是雁滩?”我纳闷了——这分明是一个卖古董和杂货的闹市啊!“那人工湖在哪儿?”我问。“前面就是。”她用手指了指。路西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门楼,门匾上有几个醒目的大字:“雁滩公园”。远远望去,四周全是高楼大厦——原来的瓜地菜畦已变成了兰州的高端住宅区。乐民居住的小区就在其中。我无语了。

     

        实际上,作为一个曾在兰州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人,似乎并无理由为这一变化而惊愕。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雁滩就已经开始断水造田了;到了六十年代,黄河南岸已和雁滩相连;进入八十年代,这个区域的商业开发已见端倪。“发展是硬道理”,变化是必然,尽管在1991年我和家人离开兰州之前,雁滩基本上还保持着它的田园色彩。

     

        晚饭后,乐民和我来到小区后的河边。夜幕已经降临,只见两岸灯火通明,霓虹闪耀,波浪滚滚的河面被映照得光怪陆离,好似无数流动的玻璃碎片。远处被五颜六色的灯光点缀的大桥,横跨黄河,犹如一条彩练,连接着城市的南北两面。乐民介绍说,这是兰州黄河风情区的亮化工程。“还记得我们在1991年分别时去过的河沿吗?”我问。那时的滨河路,只有普通的日光灯照明,是一个幽静的所在。“当然,”乐民应道,“现在那里也属于黄河风情区。”

     

        大河在流淌,哗哗的声响似乎诉说着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怅惘。今日的兰州,和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都是在进步过程中。大家为繁荣而奋斗着。我们因获取而感到无比快乐,却没注意到我们同时也在失去。而这些失去的东西正是我们曾经拥有的,又是我们一旦丢失就很难再弥补回来的。我们在雁滩的田野和黄河的皮筏上所享受过的那种生活,那种简朴却又颇有情趣的生活,大概是永远不会再有了。但是,它令我怀念。正像有人说愿意回到“宋朝”生活一样,人们向往的并不是那个时代,而是那种特有的浓厚的文化气息和浪漫的艺术格调。“诗意的栖居”,是一句现代人背得烂熟的铭言,却非人人都能领会其深沉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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