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的三维度

    文学创作的三个维度，用形象的语言说来，就是：世象、书象和心象。

    第一个维度叫世象，向现实、向大地要文章。

    面向现实生活要文章，实际上就是向生活学习，发现生活中的美和诗意，向脚下的这片土地要文章。文学是与农业文明、乡村文明、乡愁文化密切相关的一种样式，跟农业文明有着血肉相连、不可割舍的本源性的联系。所以，拥有丰富的乡土经验的基层写作者，一定会写出好的文章。

    但是，虽然我们有最完备的乡土、乡俗、乡园生活，但是基层的创作者，尤其是乡土文学的践行者，往往眼界偏低，匍匐于乡土，醉倒于村俗，为原始的乡愁无限地唱赞歌。描摹乡土上的物事、外形、颜色、味道、功能，纤毫毕现，特别逼真，笔触极为细腻。例如写桑葚，桑树的外形，桑葚的颜色、味道，洋洋洒洒好几千字，而且特别得意，认为是得意之笔，其实他无非是还原了生活的本身，并没有把乡土生活中桑葚所蕴含的东西写出来。我想，逼真的原生态反映不是文学精神，山峰静美，登就是，干嘛非要写呢？桑葚好吃，吃就是，浪费笔墨写出来有什么意义呢？我所说的意思是，状写乡愁，写乡音物事，不能匍匐于乡土，醉倒于村俗，跟乡土上的物事平行上来、原始上来写。文学是精神创造，要呈现乡土上精神性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物质性的东西。文学意图就是要呈现出大地、乡村生活里蕴含的深意，呈现出最给我们启迪、最让我们回味、最给我们生命注入营养的东西。

    所谓“此处有深意，相对已忘言”，这是对俗人所说。“此处有深意，相对要能言”，我们要对乡愁的深意发出自己的声音，要能表达，写乡土那些质朴、绚烂背后的那些深意。用我自己的话说，也归结了个理论，叫“大地道德”。鲁迅的《朝花夕拾》写乡土，为什么长读不衰，大家感到很解渴，他就是用回望的方式，用有了现代理念，有了城市生活经验以后，反观乡土，有一个反观的视野，一个审视的角度，不把自己沦陷在乡土同一个地平线上，不匍匐于乡土，醉倒于乡俗，不只限于形象地描摹乡土的形状、颜色、气味，而是要提炼归纳乡土里蕴含的深意，就是乡土上的土地伦理、大地道德、乡村哲学。

    大地道德是一个丰厚的存在，在土地之上处处有道理，处处有哲理，或者说处处有金句。只要在大地上随手舀一瓢，拣一瓦，于是现实生活中的文章就会源源不断地来到笔端，助你实现“此处有深意，鄙人能尽言”。

    第二个维度叫书象，向书本要文章。

    首先，阅读很重要，不能只在“读书日”当天重视。读书对于写作者而言应该是一个常态,是维他命，是基本功，是写作者不竭的源泉。现在有些作家放言说不读当代人的作品，这种人就显得很狂妄，都是当代人，但生活的领域却不同，读别人的书是开阔你的视野，增长你的见识，让不同人生的体验在你这里融合，使你更加丰厚;第二，至于选择读什么书，以我的体验，首先要读世界经典名著。经典著作为人们的写作提供了一个坐标，你完全没有必要再重复，费虚工，浪费生命。阅读是写作的故乡，经典名作是创作的基点，个人创作的起点。所以，写作者必须读书，且要读经典，为自己找准坐标;第三，在读经典的前提下，还要解决好博览和精读的关系。

    第三个维度叫心象，向自己的内心要文章。人的大脑构造非常复杂，有巨大的智性空间。但人的一生，从生到死，对于大脑功能的开发和利用是微乎其微的。如果大脑的功能真能全部开发了，庸人也可以变成天才。许多作家不出门，很少接触社会，但却写出了非常杰出的作品。说“活水源头”在于体验生活，这固然不错，但有的作家就是坐在书斋里开发自己的大脑。大脑有一个功能，就是有不竭的想象力。如果把人的想象功能开发了，不论是冥想、猜想、玄想，都是高超的想象力，它是创作的一种奇特的生产力。我们中国古代的小说就充满了想象，文章里出现了千里眼、顺风耳。在那时候可能只是一种玄想，太科幻了，但是现在都变成了现实。比如移动通讯、微信视频、监听监控设备等等。再比如说，卡夫卡，他是一方小职员，也不怎么接触社会，但他写出了著名的《变形记》，被奉为现代小说的鼻祖、现代小说之父。这部小说把主人公幻变成甲虫，在甲虫的形体状态下，用甲虫的思维逻辑来体验和看待人生，写得非常棒，太真实了。这就是想象的产物。文学，就是要创造一个自我心灵上的纪念碑，构造一个文字帝国。事实上，靠作家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文字世界，常常比现实存在的世界更丰富、更幽深、更接近人性本质。

    所以作家一定要向自己的内心要文章。静下来思考，看自己的内心，就会发现平时想不到的，突然就顿悟了。其实，思考就是要让人静下来向自己的内心看，看看有什么样的真实想法，有什么样的困惑，有什么样的感悟，怎么去化解困惑，通过逻辑思考找到出路，而找出路的过程中就会对事物产生新的想法。其实每个人都有思考能力，就是有些人不用大脑，别人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人云亦云。现在一些网络信息的传播代替了人们的思考，代替了向自己内心要主意、要说法。如果形成习惯，天天向自己内心要思考，要说法，要结论，慢慢地就能成为思想家。人的大脑只要一开发，玄妙的语言、玄妙的情景、玄妙的人物就都来了。马上记录下来，就是文章。

    我在写小说之前会将自己关在小屋里。当黄昏降临，我静静地坐在小屋里，面对四壁昏暗，放任自己的想象。此刻的坐等很有意义，许多人、场景和思绪都来了。将自己想到的、觉得有意义的记下来就是一篇小说；将想到的一些奇思妙语记下来，就是一篇散文。想写作就要下真功夫，多观察社会，多阅读。最重要的，是要能够耐得住寂寞，能静下心来，远离喧嚣的世界、表面的繁华、外面的诱惑，退居一个小屋独处，让灵魂登场，便得到好的文思，深刻的心灵明悟，文章就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