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近几年的读书文字编为一集,取名《此岸的蝉声》。
读书大似福尔摩斯破案,既在探寻真相,也在演练智力。真相使人宽心,智慧使人愉悦。一辈子坚信太阳是三角形的人,自然也可以过得很幸福;一个疯子领着一个瞎子,自然也可以碰巧走上华丽的大路。可是我的幸福和他们不同,它菲薄而单纯,如清泉在山,没有一点肮脏的东西。书就是这么一种简单的物件。读书可以说是很不现实的事,但阴错阳差,使得我们本来微不足道的生活,有一点点脱离了常规,获得一个与现实的舒适距离,成就一种特异的品质。在这个意义上,读书的世界,便是我们精神的彼岸。何必要到达呢?我们本来已履足其上。
我一向不区分散文和随笔的写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因此,所出的集子,散文集和随笔集不容易截然划界。称《书时光》和《不存在的贝克特》为随笔集,《空杯》和《一池疏影落寒花》为散文集,系就大面而言。《此岸的蝉声》算是我的第五本随笔集,和以前比,内容仍然杂,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近现代文学仍是主要的两个部分。我读书,用力也确实在这两方面较多一些,有心得,有快乐,提升了我的思考能力,也磨练了我的记忆力。五四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我的涉猎范围很窄,但鲁迅先生的影响就像贝多芬之于勃拉姆斯,是一个最好的老师所能给予的全部,怎么说都不夸大。而从周作人、钱锺书和沈从文诸先生那里,我也学到了很多,正像写诗得益于何其芳、冯至、卞之琳和穆旦一样。这些年,写了不少读鲁迅的感想,此书收入三篇。关于沈从文的两篇,是两年前湖南之行的结果,可证“行路如读书”之言不虚。我对台静农先生深怀敬意,觉得他是台湾这几十年来最了不起的散文家,他的文章真正炉火纯青,尽管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写得很少。此外,本书的第一部分是泛论读书和写作的。我有几篇访谈,也可归于此辑,但篇幅略长,只得割舍。我很想就这一部分内容专门编一个集子,就像汪曾祺先生的《晚翠文谈》。读书和写作,诚如古希腊人所以为的,是一种技艺,靠长期的经验积累,也靠实际操作中的感悟。谈自己的经验,充其量供读者参考,这是不能上升到理论高度,也不必上升到理论高度的。经验贵在给人启发,而不是指点,言在此而意在彼。读者得鱼忘筌、登岸舍筏,会心处在文章之外,然而其可贵也是实实在在的。我喜欢苏轼和朱熹谈读书写作的文字,也喜欢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甚至李慈铭的,但我并没有义务完全照他们的路子来。孙犁先生按照鲁迅书账来购书,是以当时能够有的方式表达对鲁迅先生的敬意,我没有那样的条件,如果有,我也会。
关于读书,还可以讲讲博尔赫斯的一件小事。在莎士比亚剧本《麦克白》的第一幕第六场,受邀前来过夜的苏格兰国王邓肯,赞扬麦克白的城堡位置好。大将班柯说,燕子也在这里筑下它们温暖的巢,证明这里的空气中有诱人的香味。他说,凡是燕子生息繁殖之处,空气总是新鲜芬芳。然而就是在这个城堡里,麦克白夫妇密谋,趁黑夜杀害邓肯,篡夺了王位。空气甜美的城堡成了血腥恐怖之地,更是此后一连串的猜疑和疯狂的源头。这段描写也与女巫出没的诡异荒野形成对比,其中自有深长的意味。博尔赫斯在文章里特意提到班柯的话,而我读《麦克白》多遍,原都是一带而过的,因了博尔赫斯,方得静心细品,尝到妙味。博尔赫斯富有理性、强于分析,且感觉敏锐、记忆超群,更难得的是,他具有高出这一切的通达,他的文章因此趣味盎然。这趣味是深刻和广博,是高屋建瓴的总体把握和体察入微的细节探赜的完美结合而产生的。
《此岸的蝉声》,张宗子著,商务印书馆2019年3月出版,定价5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