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先锋文学,我们大概会想到探索、试验、反叛、零度情感。而当有着“北丐”之称的先锋文学代表人物洪峰温柔了语调、钝化了棱角,念着:“一串一串幼小的足迹踩出了草,踩出了泥土的香味。”我知道,他一定是要说起他的小姑娘了。这就是《我的珞妮》。
洪峰离开东北,决定在云南定居的时候是2008年的秋天。在他最初的“乌托邦计划”中,是没有女儿珞妮的。珞妮的到来不在寻常意义的期待之中,或许连意料之外都算不上。2010年,洪峰的妻子蒋燕子宫癌症治愈期需要以怀孕的方式来调整激素,对于一个经过化疗的病人来说,孕育一个健康的生命怎么看都像是奢望。可就在要按照医生的建议停止妊娠的时候,这位有着犟脾气的母亲看着图像上暂时健康的小豆芽,咬着牙决定留下她。如果故事到此戛然为止,那还真算不上太过特别。怀孕期间一切顺利的蒋燕将迎来顺产,坚韧的小生命安安稳稳地在计划之中倒立着身子入盆。但谁也没想到,在要和这个世界见面的最后一个礼拜,这个调皮的小家伙转了个身,脐带绕颈两周。大概为人父母的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顺产只能改为剖宫产。如果命运是本书的话,不翻到最后一页谁都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转。手术过程中他们才知道,胎盘和子宫发生了粘连,如果顺产,将迎来一场大出血。母亲的一咬牙给了珞妮一个可能。珞妮的一转身拯救了这个小家。孕育的意义,从来都不是生命的延续那么简单。惊心动魄的出生,让珞妮以珞妮的方式与父母,与这个世界见面。
《我的珞妮》的叙事方式很特别,从1岁到8岁分成8个章节,5岁前的记述多为片段,从6岁开始,片段式的记述消失,篇幅更加完整,主题明确。这当然与洪峰在网络上记录女儿成长点滴,微博的篇幅特点有关。但这也暗合了6岁前儿童的语言发展期特点。6岁前的短小片段像是父女间打碎在生活里零零散散的闲趣交流,6岁后的长篇幅像是一场场围绕人生问题有来有回的无尽探讨。整本书与其说是孩子成长过程的简单记录,不如说是一场可以无限延长的没有时空边沿、对象限制的对话。那些关于人生、成长、底线、规则,世俗与桃园、真实与虚伪、坚守与妥协,以及一切模糊着边界,虚无着答案的问题,洪峰要说给5岁的珞妮听,说给20岁的珞妮听,说给50岁的珞妮听,也说给书外的你我听。
与女儿有着50岁年龄差的洪峰在这本书中端端正正地摆出了一种交流的态度,这罕见于中国的家庭。洪峰清醒地认识到在父女关系中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人生最终都是自己去完成,父母要完成的是自己。”既然人生的决定权在珞妮手中,那么养育的过程就多了理解与引导。面对珞妮的“无理取闹”,洪峰的第一反应不是制止,而是意识到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面对与珞妮的意见分歧,洪峰的反应是“爸爸妈妈能做的是帮你做决定,但以你自己为主”。当然,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对孩子的未来没有期待与暗示呢?在面对孩子抗拒的苗头时,洪峰也会疏解自己的迷惘与纠结,“你给她的,未必是她想要的;她放弃的,可能是人生中最好的。一个人开始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也已经老了,没有重新选择的可能了。”平视的姿态,让养育的过程也成为一场自省。
珞妮的成长伴随着最多的是顺其自然。但顺其自然也不是放任自流,什么时候干预,什么时候不用过问,父亲都是有选择的,这种选择当然以仔细的观察、时刻的关心、理性的判断为基础。珞妮曾想做芭蕾舞演员,洪峰告诉她,根据父母的身材,芭蕾舞梦可能不太容易实现。珞妮问努力有用吗?洪峰直白地说,努力只对适合你做的事情有帮助。洪峰不是个给孩子编织不切实际梦想的父亲,他的坦诚让珞妮早早找到了自己的兴趣与方向。遗传自母亲的中医天赋,珞妮五岁就已经学会了简单的切脉和舌诊。“自然”是天性、天赋,是发展的规律、合理的进程。洪峰在女儿的成长过程里尽量地去贴合、顺应,不扭曲、截断,于是珞妮长成一棵健康的小树苗,吹着山野里自由的风,喝着山泉里清凉的水,挺拔成她该有的样子。
遵从着自然长大的珞妮也没有被完全放飞,自认传统的洪峰还是制定了一些家规的。在这些规矩中,洪峰想给予珞妮的是自认必要的优秀品质,尊重、吃苦耐劳、责任感。父母总希望为孩子留下什么,不全是奉献,也存了被传承与延续的私心。但那私心总是温柔缱绻,因它总与爱相关。而洪峰通过家的氛围建构,想让珞妮学会的是人性关怀。维系一个家,不是用血缘、道德、伦理纲常,而是用情感。珞妮正在以一种温柔的方式长大,终会长成柔软、温暖的样子。
珞妮,是彝族语言中的“山间的平地”。对于很多人来说,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理名词罢了。但对于生活在高原山区的人来说,一块可以耕种的平地何其珍贵。珞妮之于世间众人不过平凡过客,而对于父母来说,她的到来就已经是天赐的礼物。
有爱、有美,便是诗。这个独一无二,读起来明媚俏皮的名字,让我仿佛看见了摇曳着紫色裙摆,在山间奔跑的小姑娘。育儿是难以按图索骥的实践,我不知道洪峰的教育观念是否奏效,这个问题只有珞妮自己有资格评说,但我知道,此时此刻我是羡慕着珞妮的。那个自由、自爱、自尊、自信的小姑娘,正诗意地长大着。无论未来有何坎坷,她的一生都将被童年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