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的叙事起点是一则新闻事件,一起变态杀人犯作案的凶杀故事,正好启发作家设置了一个追杀与逃亡的叙事框架,这符合叙事作品的需要,而追杀与逃亡的紧张和悬念本身又形成一种张力。自然,张力并不是只存在于诗歌中,小说也是需要张力的,《金缕曲》之所以成为一首实质上的长诗并非就因为有张力,而是因张力来自于其诗性的内部。
《金缕曲》首先要讲一个故事,以完成自己作为一个叙事作品该有的任务,但是明显地,它常在叙述中对叙述失去了兴趣——它常从叙述中抽身出来观照自己,观照自己的叙述。它更在意自己如何叙述。作为一个实验性的叙事作品,《金缕曲》的叙事话语不是只为叙述一个事件而生成,其叙述语言常常不直接叙述事件。按照里蒙凯南的说法,诗歌之叙述,只叙述“与事件相关的场面”,以及“相关的场面”引起的人内心情感状态的变化。这是诗歌叙述与小说叙述的根本区别。
很显然,《金缕曲》之为叙事,也没有着意于杀人犯事件的完整叙述,甚至都没有着意于内部更多细小情节的具体叙述,它自己都这样说:“第一场战斗,与其说是从第三面青铜镜中显现,更不如说是,在一个人的瞳孔中成为一种观察。”其叙述乃是遵循叙述者内心的情绪逻辑,响应语言的召唤而进行一种语言的铺排,在有限的设定好的情节框架里,与故事无关,语言自己滋生繁衍,最后繁衍出一片茂密的语词大森林。没错,阅读者看到的就是这片深暗的语言大森林,这个大森林远离人世间,铸造并包围了那片让你泅泳其间的内部的时空大水,超越了日常性而具备诗性,又超越了通俗意义上的诗性而自带了先锋诗性的光环。
与其说《金缕曲》的语言是为了叙述一个杀人犯故事而排列起语词,不如说那个杀人犯故事是为了作者诗性语言的滋生成长而发生起来。《金缕曲》完全是一部关于语言自身的叙述作品,而语言叙述的对象在哪里呢?语言叙述的对象隐退至语言的强光之后,作品在津津乐道于语言自身,最终成为一部关于语言自身的叙述作品。当然,在此过程中,语言也以诗歌的叙述方式完成了作为一个叙事作品的任务。这是个惊险的过程,对读者来说,总纠结在语言的叙述和叙述的语言之间,喜爱叙事作品的需要拨开语言的迷雾,还原杀人犯事件的真相,喜爱诗歌的总过于沉溺于炫酷的语言,而忘了探究作品指涉的关于生命和文明的终极意义;对写作者来说,他需要绝对的掌控能力,在叙事与非叙事之间自由跨跳,在有意与随心之间自在变身。
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没错,诗歌显示着语言的终极之美,诗歌就是为了显现语言之大美而存在。《金缕曲》正是为了语言经历了一次叙事的冒险,这个冒险奇谲瑰丽之光之强烈,使得这篇解析文章也必须用一次批评的冒险来与之回应。
在叙事与非叙事之间跨跳,在有意与随心之间变身,也与结构设置和内容表达有关。一个杀人犯的凶杀故事可以处理成各种形态,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看作家的态度和目的。《金缕曲》对其抱有深厚的寄寓:即诗性混沌的内容加整齐明了的逻辑结构。也就是说,《金缕曲》的结构是有意设置,而内容却是随心创作。结构与内容从来是一组分分合合的对立统一体,有意打破它们的统一关系制造出张力,也会使作品超越常规而获得巫术般的混沌效果。不用说,作者是那么明白地有意为之。除却杀人犯故事的既定情节框架外,《金缕曲》的章节布局显示出完美的建筑状态,或者说是乐章状态,因为作为诗人小说家兼乐手的作者更愿意相信,一首诗就是一次歌咏的过程。《金缕曲》以平行世界的古典巫术时空(异梦录)为中心,晋虚城的现实时空分为两个分部整齐地排列在其两边,也即前后。全书分为五部,物事,人物,时间,器官,最后哀乐现身总结,每一部10个章节,每个章节既是独立的单曲,又能与别的章节一起合奏。作者安排这样的结构章法时,是以做音乐的姿态进行的,他并不打算按照叙事作品该遵循的故事逻辑、故事时间安排叙述的顺序和轻重,在这里,他还试图做个交响乐与诗性叙事作品结合的实验,最终使作品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金缕曲”。
在这个多声部叙事作品的既定框架所设置的有限条件下,作者仍忘却了叙事的规矩,忘却了写作的目的,忘却了现实意义上的“我”之存在的不确定性,在对人类文明和生命的来源及走向的追索中,实现了一次语言的自由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