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安,年长我五岁,未与其相识前,久闻诗名,如雷贯耳。在上世纪六十代年初新中国诗坛上,他的名字就频频出现在顶级诗刊的金字塔上。我那时正处青春期,诗歌是最好的兴奋剂,爱诗学诗读诗写诗,常把王德安发表的诗剪辑下来,细心地粘贴在一本诗歌剪报集上,在我心目中王德安已然是一个大名人,对其诗有一种敬慕之情;对其人有一种欲见之望。
1974年暮春,机遇让我们相识,我参加了王德安和郭浩在南京市工人文化宫举办的第一期诗歌创作学习班(是不收任何费用的)。王德安那时三十二、三岁,精力旺盛充沛,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老师,学习班除了请当时颇有名气的诗人、教授、诗歌编辑来授课外,更多的是听王德安为我们讲课。
面对百多名诗歌“发烧友”,王老师的课自成风格,他不用教科书,也没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更无学院派的那种“上课记笔记,下课背笔记,考试抄笔记”的做派,只见他在讲坛上一站,略扫视一下台下,话匣子一打开,古今中外,诗词歌赋,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妙趣横生,所引名家诗歌,整篇出口吟诵,且声情并茂,徐缓有致。那惊人的记忆力,时不时迸发出火花;那睿智的一双眼睛不停地眨巴着,这瞬间的一眨,是他在搜索蓄存的记忆,是他在追寻诗的意境,是他在传授构思诗的金点子。他的讲课也带有他的诗意,那不停挥舞的手臂,吸引着百双眼睛步移目动,尽享在他不断倾泻的诗的意象中。我的眼神也在幻化着,这就是一个在以“工厂光圈”为题写下一首首脍炙人口的《送厂长》《严师》《家书》《父子交接班》的诗人,一个为时代高唱主旋律的诗人形象。
学习班毕业,时间走过,记忆留下。1983年市文协(即后来的市作协)组织部分会员赴浙江体验生活,我有幸又一次和王德安相遇同行,在近半个月的相处中,我既相识结交了众多名家,也对王老师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的诗人气质,为人的亲和谦虚,悄悄地印在我的心灵深处。
一个明月如水,湖光若镜的夜晚,我俩沿湖散步,我特地跟王德安提起在学习班时,我的那本习作本上,他密密麻麻写下的批语和修改的文字,我一直保存着,时不时还会拿出来翻翻。他微笑着“哦”了一声,轻声说,“我那不值一提的文字你还留着。”“嗯,那可是您留给初学者的痕迹。”可惜我后来不写诗了,自感突破不了一个新的高度,总是人云亦云,有点辜负老师一片好意。幸好文学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户,我后来爱上了散文随笔。至今,我还记着王老师那晚的一句话:真正的突破,是突破自我。要咬破了身上的茧,才能看到外面开阔的天地。这意蕴深长的话,几乎成了我以后创作的座右铭。
此后的数十年间,我们师生一直保持君子之交,报上每有王老师的新诗,我都认真地捧读,他那时的诗风已经变了,写了十多年工业诗的新中国第二代诗人,在捕捉诗的新的空间,主题更显深邃、诗意更显灵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倾向,他的文字也渐渐拓展到散文、笔记文学,先后出版了诗集《迟熟的高梁》《心底珊瑚》,散文集《迷你世界》《昔日吻痕》等。我写的一些散文拙作发表,王老师也偶尔有信息传过来,鼓励有加。后来我听说,王德安于文学之外又迷恋上了收藏陶瓷青花。他活跃在建筑工地、疏浚的河道、郊外的倒土场捡拾瓷片、分类梳理断代、精心解析画意,从中发现瓷片中的政治文化、人文历史、故事传说、风俗人情乃至帝王意志,像他当年写诗一样孜孜不倦追求,“乐瓷不疲”,成就斐然,名气不小。编著出版了不少如《青花写意》《青花物语》《人间瓷话》《中国青花瓷纹饰图典》等青花瓷方面的著作,他说:“中国是一条巨龙,我们在解读巨龙抖落的鳞甲”!
诗人文字间依然洋溢着诗性,凝聚着他多年的精神坚守,中国作协会员外,他在省古陶瓷研究会副会长的位置上干了20年。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那已是2016年了,我手头正在写《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南京工人诗人群》,文中涉及代表性诗人之一的王德安,有些细节还想进一步考证,于是我和耄耋之年的王老师又一次重逢。他那时早已从省里的一家杂志社退休,正为江南贡院主编一本季刊杂志。尽管王老师刚动过结肠手术,但看上去一点不显老迈,精神矍铄,思维敏捷,谈锋乃健。那天,他送了本《青花·雨花》的新书给我,这是他为自己收藏的历代青花瓷及名家收集的雨花石所写下的一首首诗作,一页一诗,一物一景,五彩缤纷,相当出彩。
当晚,我就翻阅展读,被他的奇思妙想所折服,108首诗,首首立意不同,寓意不一。如在一枚明代成化年间“放风筝”图案的青花瓷片上,王德安配上这样的诗句:历史/牵系一个死寂的年代/等春风出来/把明朝的满天风筝/喊醒……/记忆的丝弦/挽起调皮的风/在童贞的天空/放牧……;为诗人、藏石家池澄收藏的“人猿对话”雨花石图案,他写下“人和猿/在时光隧道相遇/一句嘘寒问暖的话/相隔几十万年的距离/猿是怎么变成人的/请达尔文揭开谜底:/采摘、攀援中学会直立/渔猎、耕作中发明工具/交流、沟通中创造言语……/劳动、是进化人类的阶梯。”诗意、哲思全涌上心头,似乎走进奇峰幽谷,瀚海圣湖,给人以音韵美、意境美,从心里直赞叹王老师宝刀不老,烟霞绚烂,橙桔芳馨,老树诗行开新花。
这以后我们常联系着,或微信,或视频,或相见。话题大多与写作有关,有时也旁支逸出。燕子声声,年复一年,报章上时见他的诗作,一如既往的激情,一如既往的诗意,一如既往的追求。
一个诗人的生命力,是同诗一路勇往直前的,即使中途不断受伤,依然会用他的诗去开拓生活的荒野,艺术之心是不会老的。我想起王德安和他的家人那段尽人皆知的苦难岁月,尽管他很少谈及,这是因为他有一腔诗人的胸襟:宽阔、包容。一天,他悄悄透露,又将有一部有关青花瓷的著作要出版,这是他即将迈入人生八秩的前夕,奉上的又一份精神食量,我翘首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