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朝臣、魔法师——约翰·迪伊

    莎士比亚的《暴风雨》讲述的是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Prospero）的故事，因为他沉迷于书籍和“神秘研究”，他的弟弟安东尼奥伺机篡权，他只好在一个偏远的岛屿上避难12年。当一艘载有安东尼奥及其随行人员的船行至普洛斯彼罗所在的岛屿附近时（这是戏剧开始的情景），普洛斯彼罗利用他的魔法毁坏了船只，惩罚了他的弟弟，并重新夺回他的王国。在这一过程中他呼唤了自己熟悉的“精灵”阿里尔（Ariel）来帮他实现这一目标。据说普洛斯彼罗就是以约翰·迪伊（JohnDee，1527—1608或1609年）为原型塑造的。

    约翰·迪伊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著名人物之一。他是数学家、地理学家、伊丽莎白女王御用哲学家、占星师、古物学家，是第一个使用“大英帝国”（BritishEmpire）一词的人。他拥有当时英格兰最大的图书馆（据说“收藏3000册图书，1000册手稿”）；有人说他可以与天使对话，还有人认为他是007的原型。

    约翰·迪伊的家族源自威尔士，迪伊早年在切姆斯福德文法学校接受教育，1542年进入剑桥大学的圣约翰学院，他声称在那里每天学习长达18个小时。1546年，他在剑桥大学新成立的三一学院修读希腊语，并且在1548年获得硕士学位。1599年，约翰·张伯伦（JohnChamberlain）称他为“迪伊博士”，这似乎是因为1584年（或1585年）他在布拉格大学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这一称号在迪伊去世后被普遍接受。约翰·奥布里（JohnAubrey）对迪伊的评价是“他装饰（荣耀）了那个时代”，这句简短的评价可能是迄今为止最公平的评价。

    一

    迪伊于1548年6月24日进入鲁汶大学，学习数学、地理、占星术、天文观测，并且为了消遣而选修了民法。他于1550年7月15日离开鲁汶，5天后抵达巴黎。他在法国东北部的兰斯（Rheims）学院讲授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受到普遍欢迎，让许多同时代的人充分认识到欧几里得对数学科学的重要贡献。理查德·福斯特（RichardForster）声称，通过迪伊的努力，数学学科才在英格兰重生，他说：“要不是他重新树立他的阿特拉斯式（巨人）的肩膀，所有（数学学科）与哥白尼的天堂都会倾覆。”

    在迪伊发表的所有作品中最具影响力的是他为亨利·比林斯利（HenryBillingsley）译的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英译本写的前言，由约翰·达耶（JohnDaye）于1570年印制。前言题名为《关于研究数学的问题》，后人称之为《数学前言》。《数学前言》是迪伊在1551年回到英国后对自己在欧洲教学的回顾和总结，有人认为它预示了下个世纪的实验科学。《数学前言》作为科学文本受到广泛赞赏，曾两次被重印。

    迪伊在鲁汶时就小有名气，据他自己记录，他拒绝了巴黎大学以200克朗（crown，英国旧制5先令硬币）薪水聘任他当数学教授的提议；欧洲的贵族和远在波希米亚、丹麦的学者也来到鲁汶与他讨论哲学和科学问题。后来他还收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和俄国沙皇的邀请，但他都拒绝了。

    当代学者F.R.约翰逊（F.R.Johnson）赞美迪伊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对数学和天文学发展做出的突出贡献。约翰逊认为，迪伊对这一时期科学思想的贡献远远超过弗朗西斯·培根，因为“迪伊实际上是一名科学家”，因此他的《数学前言》在科学上比培根的《学术的进步》更有价值。

    二

    迪伊在英国王室圈儿里颇受欢迎，历经几代君主，迪伊都安然度过宫廷派系斗争。迪伊于1551年底从欧洲大陆回到英格兰，威廉·塞西尔爵士（SirWilliamCecil）和约翰·切克爵士（SirJohnCheke）向国王爱德华六世推荐了迪伊，国王对他很赏识，给予他每年100克朗的补助金。1552年，迪伊开始为彭布罗克伯爵（EarlofPembroke）服务，后来为诺森伯兰公爵（DukeofNorthumberland）服务，他似乎还曾经是公爵的儿子约翰——沃里克伯爵（EarlofWarwick）——的老师，他后来谈到这个学生时有不同寻常的温情。1553年玛丽女王继位，1555年5月枢密院下令逮捕迪伊，他受到的指控是计算玛丽女王和伊丽莎白公主的生辰（根据占星术的说法，这样可以控制一个人的运势），后被释放。1558年伊丽莎白继位后，迪伊经常出现在王宫，并成为女王的御用哲学家。迪伊为伊丽莎白女王的加冕典礼选择了吉日，并从女王那里得到许多支持——虽然大部分都是华而不实的。女王曾经说：“我弟弟给他金钱，我将予他荣耀。”伊丽莎白女王曾经让迪伊解释1577年出现的彗星；在林肯律师学院外田地里，他还帮助找到了对女王诅咒的“玩偶”——一个钉子扎在女王形象的玩偶的胸前——平复了人们的恐惧。

    王室不仅相信迪伊的“魔法”，而且经常就航道探险、国家事务（特别是需要古物知识的事务）和科学问题咨询迪伊。1583年，他甚至承担了改革英国朱利安历法的任务，但主教们出于宗教原因提出异议，预期的改进没有进行。虽然女王对其赞赏有加，但她很清楚不宜委他以任何一个职位，不过女王的恩宠还是保证了迪伊在宗教改革的年代可以明哲保身，当时他在社会上的名声还是魔法师，受到时人的敌视。当他在1583年前往欧洲大陆后，他在莫特莱克（Mort⁃lake）的房子遭到歹徒的破坏，他的图书馆也遭到洗劫。

    据说迪伊在给伊丽莎白女王的信中，有一个类似007符号的签名，由此有人认为他是007的原型。这种说法源于1968年理查德·迪肯（RichardDeacon）所著《约翰·迪伊：伊丽莎白一世的科学家、地理学家、占星家和秘密特工》一书。据迪肯的说法，迪伊给伊丽莎白的信件是用两个圆圈签署的，这两个圆圈上面加上一个方根符号或一个拉长的7，类似我们今天熟知的007的标志。他解释说，这个“神秘签名的圆圈代表迪伊的两只眼睛，再加上其他四种感官以及第六感（或神秘感），表明迪伊是女王的‘秘密的眼睛’”。但据英国皇家内科医生学会的凯瑟琳·伯克伍德（KatherineBirk⁃wood）研究，在我们目前可以找到的5份迪伊签署的文件中——给伊丽莎白女王本人的或者是给女王的重臣沃尔辛厄姆（SirFrancisWalsingham）、塞西尔或者伯利（LordBurghley）的——都没有出现类似007的签名，因此现存证据不足以支撑这种说法。

    三

    时人之所以敌视迪伊是因为他进行的所谓的“与天使的对话”，这是关于他的最大的争议。

    迪伊在1583年9月21日至1589年12月2日在欧洲大陆度过，在那里他与爱德华·凯利（EdwardKelly）——迪伊与天使对话的中介——进行与天使对话的活动。他通过凯利与天使进行的第一次谈话发生在1582年3月10日，他们现存的最后的谈话发生在1587年5月23日。早在1570年，迪伊在《数学前言》中就给出了一些关于练习魔法的暗示，他用“镜子、水晶、宝石和其他有反射面的物体”召唤天使。他有许多这样的物体，例如扭曲的镜子、黑曜石镜子和水晶球（现藏于大英博物馆）。麦瑞克·卡索邦（MericCasaubon）在迪伊去世之后整理了迪伊与天使对话的记录，发表于1659年，题名为《迪伊博士与天使之间多年交流的真实、可信的关系》。

    据说，迪伊与天使谈论了各种各样的话题，从自然哲学、政治到世界末日，以及对他妻子疾病的最佳治疗方法。迪伊宣称从天使那里得到的信息隐藏在神秘字母、数字和奇怪的文字中，他用拉丁文或英语记下了与天使的对话，但这些文本大部分遗失。每个天使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些名字是人们熟知的，有的则少人听闻。这些天使有不同的外貌、性格，大多数是男性，也有女性。据迪伊所说，天使告诉他把这些信息与近代早期欧洲有权势的人分享，以便他们领悟上帝的旨意，如波兰伯爵阿尔伯特·拉斯科（AlbertLaski），西班牙大使圣·克莱蒙特（SanClemente）、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他主要对炼金术感兴趣）。一小部分人见证了这种对话，他们的反应是有人怀疑，有人热情支持。据迪伊自己的记录，伊丽莎白女王也对他与天使的对话感兴趣，他于1594年5月3日在格林威治女王的私人花园里曾告知女王“上天的忠告”，女王感激地接受了，但没有细节的记载。

    四

    迪伊一直钟情于海洋力量，认为海上扩张是英国增强国力的有效手段。他是第一个把欧几里得的几何学用于航海事业的人，他还设计了许多早期航海家需要的设备，并且在1576年出版了《常见的和罕见的记录——适于完美的航海艺术的知识》。随着迪伊名气的增长，许多航海家来向迪伊请教，如亚瑟·佩特（ArthurPet）和查尔斯·杰克曼（CharlesJackman）。

    迪伊声称他很早就认识航海家理查德·钱塞勒（RichardChancellor）、尼古拉斯·钱塞勒（NicholasChancellor）、斯蒂芬·博罗（StephenBorough）和威廉·博罗（WilliamBorough）——他们正在与俄罗斯进行贸易并寻求通往中国的东北航线，但我们缺乏准确的证据证明这一点。然而，从大约1570年开始，迪伊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手稿和印刷品中，如1570年的《不列颠的公开讨论》（BrytannicaeReipublicaeSynopsis），1577年的《不列颠君主》（TheBrytishMonarchy）（其中只有第一部分被印刷），1576—1578年的《不列颠帝国的极限》（The Brytanici ImperiiLimites）。这些印刷品建议女王注重提高英格兰的政治和经济地位，并建议女王向新大陆扩张。迪伊的梦想是希望英国建立常备海军，英国的权力和势力范围跨过大西洋直达美洲。当时许多欧洲国家认为他们的扩张只是在夺回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迪伊也为英国的扩张寻找论据。他坚信英国人在西班牙之前已经“到达”美洲，因为他相信传说中的威尔士王子马多克（Madoc）和他的随从曾经越过大西洋到达美洲。《不列颠帝国的极限》一书就是迪伊在1577年为女王宣布她在北方领土拥有权利所著，由此他重新构建了亚瑟王曾经对那里的征服。

    研究都铎王朝历史的学者大卫·阿米蒂奇（DavidArmitage）认为迪伊海外扩张的主张对伊莉莎白一世来说太超前，她当时的扩张思想在今天看来是保守的。当时人们认为美洲不是理想的扩张地域，而亚洲和地中海才是最好的取利之地。史学家格林·帕里（GlynParry）也认为迪伊的著作是前瞻性的，但成就并不大，因为伊莉莎白一世还没有为迪伊梦想的帝国做好准备。

    五

    迪伊年迈时，虽然在伊丽莎白女王的要求下返回英格兰，但此后境遇凄惨。他仍旧有几个位高权重的朋友，但已经很少，他原来的朋友或老或死，莱斯特（theEarlofLeicester）于1588年去世，沃尔辛厄姆于1590年去世，而伯利也于1598年去世。伊丽莎白统治的最后几年充斥着朝臣之间的权力斗争。詹姆士一世继位后，也没有对迪伊表现出任何好感。后来迪伊在贫困忧郁中死去。

    据记载，迪伊身材高大，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他经常穿着一件黑色长袍。他的人生历程也表明他极具魅力，从17世纪直到今日一直吸引着大批学者对他进行研究。前文提到的麦瑞克·卡索邦发表于1659年的《迪伊博士与天使之间多年交流的真实、可信的关系》是关于迪伊的第一部著作。迪伊的第一位传记作者是托马斯·史密斯博士（ThomasSmith），他在1707年出版了《约翰·迪伊的一生》一书。在书中，他接受了卡索邦对迪伊有偏见的看法，认为迪伊主要是魔法师、占星家，这种看法很快成为正统的关于迪伊的评价，尽管证据并不充分。这部传记在迪伊死后的200年成为标准传记，欧洲大陆人人皆知迪伊实践神秘哲学或者说召唤天使，这种看法在18、19世纪一直持续。迪伊几乎被认为是一个死灵法师，他在试图与天使（精灵）进行对话和交往时亵渎了坟墓。但也有人为迪伊辩护。1677年，约翰·韦伯斯特（JohnWebster）认为卡索邦故意诽谤迪伊，他说他不明白“基督徒式的”卡索邦怎么可以在迪伊死后50年发表这样的著作。他认为迪伊是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最能干的哲学家、数学家、化学家”。比夏普·肯尼特（BishopKennet）也对迪伊做出中肯的评价，他说迪伊“非常清醒，虽然沉迷于一些奇怪的和不确定的艺术”。

    20世纪出现了对迪伊新的评价，1909年夏洛特·费尔·史密斯（CharlotteFellSmith）出版了《约翰·迪伊博士的一生：1527—1608年》。她说，人们可能会认为迪伊没有真正的成就，但无论如何，人们必须承认迪伊的真诚和善意、他个人的虔诚、他不同寻常的纯洁心态。在史密斯女士笔下，迪伊是一个浪漫的人物，但她忽略了迪伊对知识做出的重要的贡献。虽然这部传记对迪伊的评价没有那么苛刻，但还是没有摆脱卡索邦传记的影响。

    泰勒（E.G.R.Taylor）在《都铎王朝时期的地理学：1485—1583年》一书中提出迪伊发明的科学仪器对英国的航海家来说至关重要。她写道：“为了指导航海以及揭开地球隐藏的角落，他不断努力”。她认为迪伊在1583年去欧洲大陆之前一直是推动伊丽莎白海外扩张的主要人物。泰勒女士对迪伊的评价是恢复其名声的第一步，证明了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严肃的学者。

    最近，耶茨（FrancesA.Yates）在《伊丽莎白时代神秘哲学》一书中将迪伊描述为“英国伊丽莎白时代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弗兰茨（PeterFrench）的《约翰·迪伊：伊丽莎白时代魔法师的世界》一书也对迪伊做出了正面评价。

    六

    笔者的问题是，迪伊毕业于剑桥大学，精通数学，为何会从事与天使对话这种毫无结果、毫无根据的活动？迪伊被凯利欺骗了吗？他神志失常了吗？学者们尝试将他的活动解释为犹太教神秘哲学的做法，甚至认为他在传递机密的外交信息。与天使的对话显然是从祷告开始的，然后参与者等待，直到凯利可以看到水晶球中的某些东西。虽然迪伊用拉丁语或英语记录了与天使的对话，但这些内容大部分遗失。容易接受的解释是也许迪伊受到凯利的欺骗，但迪伊不仅仅通过他一个人与天使对话，他使用的中介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子亚瑟·迪伊（ArthurDee）。并且除了迪伊和凯利之外，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此外以凯利的学识也不可能编造出如此高深的对话，那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迪伊的行为呢？

    笔者认为，迪伊生活的年代，是魔法与科学交织的年代：天文学和占星术还没有完全分离，第谷·布拉赫仍然像开普勒一样利用占星术观察行星；化学与炼金术并不是完全的不同；医生们经常使用占星术决定用药时间、手术时间、放血时间，他们普遍认为护身符有治疗的功效。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科学逐渐从魔法中剥离开来，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科学态度也是在像迪伊一样的哲学家兼魔法师中间发展起来的，如弗朗西斯·培根和威廉·哈维的科学方法也是从迪伊的方法演变而来的。对迪伊来说，一切都值得探索。他对数学、地理、航海、机械和美术都非常感兴趣。更重要的是，他对数学、魔法、神学、超自然力量的影响也非常感兴趣，他认为这是将“科学”推向更高层次的一种手段，是一种获取知识的方式。迪伊与天使的对话没有产生什么成果，但他的其他研究推动了科学的进步。在他的思想体系中，他努力去弥合过去与未来、自然世界与未知世界的联系（今天的科学家仍在探索神秘的外太空就是很好的证明）。也许迪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试图超越人类的极限。

    魔法与科学最终的结果是一衰一荣，但它们在早期的发展历程中曾紧密交织，没有占星术就没有今天的天文学，没有炼金术就没有今天的化学，没有早期的巫医、占星医学就没有今天科学的医学。

    迪伊的一生灿烂丰富、充满传奇，需要更多的学者对其进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