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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6月19日 星期三

    麦家的所有小说都是关于“孤独”。在《暗算》《解密》中,我们看到的强力者同时也是孤独的弱者。而《人海》中的强力者与以往不同,这位“上校”,他同样具有麦氏强力者那种智力和技艺的异禀。

    “人海”与“红字”

    李敬泽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6月19日   11 版)
    《人生海海》,麦家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第一版,55.00元

        麦家的《人生海海》,我把它简称为《人海》。然后,读着《人海》,想起霍桑的《红字》。在人海中、在广大的人群中,一个人被标记出来,被千手指着千眼看着……

     

        朋友圈里在转何平写的《人海》书评,当然我没看,不能看,何平之眼刁而毒,必须屏蔽他的影响。但是很不幸,我还是看到了他的关键词,他说,麦家的所有小说都是关于“孤独”。

     

        ——好吧,我很赞同,百年孤独啊,《人海》里写的就是这个。但同时,我对自己说,这个孤独不仅是人海里的孤独,它远为复杂,是深黑沉重的“耻”,是内在的撕裂,难与人言。

     

        小说的主角,那个“上校”,他和典型的麦氏主人公一样,是个“超人”或“强人”,具有超出我们日常经验的“强力”。这种强力、这种Pow⁃er,使麦家和读者为之着迷——中国读者着迷,外国读者也着迷,可见对摩罗之力的崇拜是普遍人性。这样的人物很容易在人海中被辨认出来,他们自带克里斯玛光晕,但是,在麦家这里,强力者从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他们通常会被自身所具的这种强力所伤,强力有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常常不合生活的逻辑,它会毁坏强力者的生活。所以,在《暗算》《解密》中,我们看到的强力者同时也是孤独的弱者。而《人海》中的强力者与以往不同,这位“上校”,他同样具有麦氏强力者那种智力和技艺的异禀——顺便说一句,麦家与中国其他小说家的区别在于,他一直写的是理科生的小说,这不是指小说中人物的职业或志业,而是说他对人和人类生活的视阈是理科式的、理性的,理性本身自带意志,自带意志的理性发起疯来令人目眩。但现在,麦氏小说世界出现了一个新人,“上校”不仅智商高,身体也好,他的强力主要在于传奇式的强大生存能力或生命能量——在20世纪历史的惊涛骇浪中他经历种种难以想象的危险,穿越正方反方和亦正亦反方,手把红旗旗不湿,回到了那个村庄、进入了这部小说。

     

        ——《人海》到此才真正开始。这个人在根本上是一个浪子一个流浪汉,他在村庄里,但他又不属于这个村庄,这里是他的故乡,但他的身上封存着故乡所不能理解的世界,独在故乡为异客。一场浩大的围猎在我们面前展开,村庄要揭开、打开他的秘密,村庄要对他展开讲述,要让这个格格不入、不可理解的人变得可理解,要把他消化掉,要把异质化为同质。

     

        在此过程中,麦家保持着他那种强劲的叙事力量,这种力量不仅是讲述引人入胜的故事,而是在讲述中强行建立和伸张某种逻辑,就像以耐心和偏执把钉子钉进不可能之墙——“上校”被张望、窥探、猜测、传说、围观、拷问、追捕、审判、囚禁,在《人海》的那个乡村世界里,上校始终是一个危险的、令人疑惑引人探究的“他者”。

     

        ——这是孤独吗?当然。但这是什么样的孤独呢?麦家为什么要讲述这样一个故事?这个危险的“他者”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也正是困惑着我的问题。在这场围猎中,我想起了《红字》,在霍桑那里,巨大的“耻”在众人面前被标记、被铭刻,而“上校”被追逐、被打开的过程最终也归结于“耻”。但上校的“耻”没有刻在脸上,而是被刻写在身体的隐秘部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身体的罪和对身体的剥夺?意味着“上校”在诡谲历史中的生命能量由于如此充沛强劲而注定遭到诅咒?意味着文字、书写粗暴专横地行使着命名和指认的权力?而这种权力一经行使,就具有符咒般无法摆脱的魔力?意味着上校——以及所有像上校一样的人,他们是强大的行动者,他们的生命中注定有不可解释、无可言说的根部,那是所有超凡生命和壮阔经验中必定伴随的隐疾?或者说,在这巨大的现代性进程中,我们以“他者”确立自我,而自我中必然地包藏了“他者”?作为一个刀法传神的外科医生,“上校”难道不能去除他身上的“红字”吗?还是,他最终选择携带这个“红字”,他认为这“红字”就是他的一部分?

     

        ——我无法说清“上校”是什么,或者他不是什么,但是,我能感到麦家对他的复杂情感,这个人物在整部小说中都不曾被从内部打开和照亮,但围绕着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内在性,麦家和人群仰慕他、惧怕他、述说他,在此过程中,“上校”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喻体,召唤出人们心中浑浊深黑、一直不曾被意识到的潜意识和下意识。

     

        然后,《人海》走向了尾声,这是感伤的、安宁和平的尾声,“人海”退去,“红字”被遗忘,“上校”在历史中得到了释放,流放者归来,虽然是以一种令人感伤的方式归来——他泯然众人矣,他终于被遗忘了,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他退行到了童年,再无与他者的斗争。这时,还记得他的只有小说的叙述者:村庄里的那个少年,几十年过去了,少年自己也经历了历史,他成为一个在异国生存的人,他面对的世界图景或许与“上校”不同,谁知道呢?少年已老,他回到故乡,希望和解,与故土、与过往、与人海、与自己和解,而“上校”的结局构成了和解的隐喻。

     

        在麦家的自我阐释中,他似乎倾向于强调《人海》的自传因素,把它解释为某种“和解之书”。自传因素或许有,但《人海》的和解却肯定不仅是个人性的。麦家证明,他是一个比我们认为的、甚至比他自己以为的都更为复杂、幽深和矛盾的小说家。所以,我相信,这部《人生海海》所包含的孤独、伤痛与和解,会比麦家的其他作品经受更长久的解释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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