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的“阴影”

    “没有比日本的国语更不全面、更不方便的东西了”，有“小说之神”美名的日本作家志贺直哉宣称，他主张采用“世界上最好的语言”法语作为日本国语。志贺直哉是近代日语散文的确立者，在日语书写从文章体向口语体的转变中，志贺直哉的写作具有标志性意义，简洁明确又蕴藉深沉。

    谷崎润一郎将志贺直哉的写作称为有别于本土“和文调”的“汉文调”，铿锵刚健，节奏美感与汉文相通。“赋予每一个字非常重的含量，虽是一个字，却有两个、三个字的容量，像是完全不同的字那样浮现出来。”在《文章写法》(谷崎润一郎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版）这本谈论写作的“小书”里，谷崎润一郎细腻精微地分析了志贺直哉的语言风格，展示出一位杰出唯美派大师对文章写作的深刻见地。

    《文章写法》撰于昭和九年（1934），在谷崎润一郎完成自己最著名的代表作《春琴抄》的第二年。作为一本谈论写作的书，它从具体而微的字句入手，深入语言内部，以自己主张的“文章写法”，分析日本现代口语文体的缺陷、问题。“我用通俗的手法来写这本书……从自己常年积累的经验出发，围绕做文章时所需要素，尤其是现代口语文章中最缺乏的根本要点进行整理。”

    人们一般用“美文”称道好文章。谷崎润一郎明确表示，没有什么美文，实用即艺术。“文章没有实用性与艺术性之分”，“最实用的文章也就是最优秀的文章”。这些话初听似乎不像出自一位“唯美”文豪，然而细细体味，乃可知其中三昧及隐含的教训。他举明治时期流行的“美文体”为例，回想自己小学作文时苦心收集锦词丽句，写作时再加以堆积，不免令我们会心一笑，想当年不是同出一辙么？

    实用的就是艺术的。以最实用的方式写，并不意味着写作可随意达成，顺手可为，最实用“其实就是最需要艺术性技巧”，非磨炼不能备之。谷崎先生信手拈来古今日本文章名段，庖丁解牛般解析、端详，并模仿初学者笔调改写其中的句子，引领读者心随神动迈入语言创作的深邃世界。

    一边细察实用之艺术，一边掂量好文章的要诀，这第一条该注意些什么？谷崎先生干脆地说，不要考虑语法。明治维新脱亚入欧，日语也裹挟在这一潮流里，于语言领域掀起一场意义与后来我国白话文运动相仿佛的言文一致运动，确立了书面语与口语相符的言文一致体。这种新文体后来逐渐普及，形成为今天的现代日语。谷崎先生认为，日语在学习西方语言长处的同时，也破坏了其内在固有的机能。在指出日语两大缺点“词汇少、结构不完备（没有明确的语法）”后，他转而论道，词汇贫乏、语法模糊并不意味着文化的低劣，而是国民含蓄、低让性格的折射，语言学习应该深刻地植根于各国的国民性中。他感觉“西方化”的写法过于讲究清晰，表达意义被限定在“狭小细微的地方，不允许有些许‘阴影’，不给读者留以想象的余地”，丢失了日语古典文的精神。

    谷崎先生因此发问，语法“有什么必要教呢”，“语法上正确的，不一定就是名文”。想想我们自己的汉语学习，不也是深有共鸣？启功先生曾打趣：“古代文章和诗词作品的句式真是五花八门。没有主语的，没有宾语的，可谓触目惊心。小时候学英语语法有一条：一个句子如在主语、谓语、宾语三项中缺少任何一项时，也就不算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国古代作者怎么作了这么多未完成的句子呢？”事实上，语法学习即便在西方，最早也主要和外语学习有关，已知第一本希腊语法就是为外语教学而编写的。

    谷崎先生还提醒读者特别注意，语言不足以表达的，可用字面和音调这些“感觉性要素”来补足。他慨叹年轻人以为只要写出来看得懂就行了，不重视文字的音乐性效果。他建议，在写文章时有必要实际发声读一下，看是否朗朗上口，留意文章的听觉性。其实，如我们对西方语法的大众化误解，声调、节奏等音乐性特征在西方也同样受到重视。古希腊最早的语法学家就同时教授音乐与语法，并将自己的语法技艺归属于音乐。“言语与歌曲原是同一样东西”，古罗马学者斯特拉波如是言。英国作家斯蒂芬·斯彭德自白：“有时，在写作中我感到遣词造句犹如谱写音乐。这种音乐性对我的吸引，远远超过词语本身。”凭借《微物之神》获得布克文学奖的印度作家洛伊在回答“为什么她的小说有音乐节奏感”时答，自己出生在小乡村，英语比大城市的孩子还要糟糕，文法知识都是听英语歌曲学来的。她一直纳闷，英国人真的能看懂吗？因为“小说充满不符合英语规范的文法错误”。难怪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会有诗言，“犹如朱唇没有微笑/没有语法错误/我就不爱俄罗斯语言”。

    作为日本近代人工语言的言文一致体，如学者柄谷行人的洞见，“既不是言从于文，也不是文从于言，而是新的言=文之创造”。返身攫取古典文精神，还原母语的简省含蓄，用很少的字句暗示来引出读者的想象力，养护古典文的“阴影”——这就是身为文学创作大师的谷崎润一郎在《文章写法》里念兹在兹、反复申论的语文观、写作观。

    古典文的“阴影”如何来养护呢？谷崎先生又道出“好文章作法”的第二条：研磨感觉。除了老生常谈的多读与多写，他分别从用语、调子、文体、体裁、品格、含蓄等六方面详尽向我们解答，这里不再揭秘，读者诸君可捧书亲探究竟。

    愤激主张用法语代替日语的志贺直哉谈到自己文章时，自认“境界甚为暧昧”，而言文一致运动简洁准确口语体的形成正是始于志贺直哉。简（少）伴随含蓄（暧昧），志贺直哉口是而心非为近代日本语文确立的典范性形式，正是谷崎润一郎古典文“阴影”的美好印证。

    写到这里，不免多出一分思虑。谷崎先生所言古典文的“阴影”，不可令我们误会为文言风体借尸还魂，回向那邈远不可依的过去，而是要立足今天、此刻，着眼于实用、适今之艺术。“必须避免为追求高雅而故作高尚，刻意选择不常听到的生僻字词。”“不妨记住现在市井平民及各种行业的人所用的语言”，“他们的措辞用字，虽然是俗语，却相当富有智慧，而且非常洗练”。此外他还补充，对于西式语法，并不是一味省略，当需要精密表现时，该西洋还得西洋。总之，有各种各样的“名文”，并无固定格式。

    “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不掌握语言就难以掌握写作。想到我有位学生，感觉十分敏锐、特别，然而写出来的文章总是言不及义，长而杂冗。语言无法跟随、呼应内心想法，这是普遍现象，无分域内外。谷崎先生《文章写法》一书正对应了此一写作最大症候。

    几年前我为某机关行政职员讲授公文写作，结束后一位职员发来邮件。他回忆了自己中学时代的语文课，问：“有没有一本从语言角度谈写作的书？”现在我把这本书推荐给和他一样有此期待的读者。因《文章写法》一书为日语作家从日语角度来写，学习日语的读者当更多一份心领神会。期盼将来我们也能有一本，从汉语视角出发，写汉语文章心得的大家小书。

    最后分享语言学家、人类学家萨丕尔的一段话。在阅读《文章写法》时，或许它会有助于我们谛思母语内在美的特征，复活记忆深处沉湮已久的言之韵律。

    “每一个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语音的、节奏的、象征、形态——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艺术家必须利用自己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