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境说”与一字用到其所的力量

    我在前一篇感言中，谈“添油加醋”问题的时候讲过，化境的“添油加醋”并非随心所欲，任意妄为，而要有一定的依据，如何“添油加醋”，用什么力度，或添或减，用什么表述方法达到化境，用什么词汇体现出、完成到什么程度，都需要大加讲究，要知道，到了严肃的译案前，“添油加醋”或略有不足，是不难与原作品的文本对照出来的，程度稍有过头过分，或过淡过弱，都可以沦为译的失真失信，成为无功而返的“化”，成为缺腿的“化”，两者都是失败的，较为严重的很容易被谴责为凭空想象、胡编乱造，这种选择简直与指责你是骗子无异。因此，在一般的情况下，“化”得不当其罪比“译”得不信罪名似乎更大，“化”字失误比“译”字不信名声更臭，“化”字被人视为畏途是不在话下的，而对于喜欢挥舞棍棒的人来说，要击中“化”者的伤口，也要比戳中译者的缺点容易得多，对“化”者，声色俱厉，义正言辞，严加指责，或用两句不冷不热的话，含沙射影把对方撂倒也要容易一些。我自己在阅读方面，比较重视的是对语意文意的透彻理解，但如何更透彻地了解语意后的深层意味与语意后未见现身的事态、行为与表情，那就要更多地投入自己的智性了，总要运用自己的推理、补充与解释，甚至是想象，而这些东西一旦在脑海里现形，很难驱逐得无影无踪，有时又偷偷地露头；有时又像聊斋女鬼那样不意现形，最怕的是脱胎变骨、改貌变形，这样也就比较容易地在“化”中失手或闪脚，至少与“化而不当”划不清界限。因此，我也许比更多的人视化境为畏途。何况，我还有天生的缺陷：粗心大意，粗疏成性，而偏偏又倾向于大而化之的疏忽，我就知道，我路上的潜在危险可能会比较多。因此，索性来个一了百了，这是我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较少搞翻译而多到别的场地操练的原因。与此同时，我又告诫自己，小心翼翼，而在搞翻译的时候，只要一入化境，就要如履薄冰，在“译”与“化”两个工种中，我花的时间往往比前者来得多。

    这里，我不妨讲一讲，为了挤进化境，而在一个字上大费力气的事情：

    莫泊桑小说中，有一个名篇，原文题为：Unnormand，如果查字典的话，这个字的本意就是“诺曼底人”，诺曼底这个地方赫赫有名，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登陆开辟第二战场，由此击溃法西斯全部军事力量，最后取得二战彻底胜利的那个半岛，它深埋在大西洋中，居民靠务农与打渔为生，除此以外，他们还兼做其他一些小买卖，甚至还有毒品生意的从事，整个半岛延伸在大西洋中，地区偏僻，环境蛮荒，民俗野蛮落后，民风彪悍，打斗仇杀，屡见不鲜，习以为常，嗜酒贪杯，为其岛风，滑稽可笑，脸寒皮厚，好吹牛，是常见的习性，嘻嘻哈哈，凡事皆无所谓，唯贪杯为乐，无事不乐观，是天生的乐天派，小说中没有不平凡的故事，更谈不上深刻的哲理与世道教训，甚至连像样的故事情节也没有，只有马帝厄出了几次场，发了几次妙论，幽默风趣，惹得人们难以忍俊，揶揄调侃，引得观众开心大笑。莫泊桑拿这么一个小人物当主人公，细描攀写，仅仅为了小小地开这么一次心？不见得，这个目的似乎小了一点，也不像莫泊桑花了不少精力写了一大批诺曼底地区小人物创作规模所能有的创作动力，我们知道，诺曼底是莫泊桑的故乡，他对自己的故乡感情很深，他对诺曼底人很有感情，他几乎把各种各样的诺曼底人都写全了，他笔下的诺曼底人虽然野蛮、粗鲁、酗酒、脸皮厚、不卫生、狡猾，甚至撒谎成性，但是所有这些都掩盖不了他们身上纯朴的底色：朴素、爽直、坦率，甚至是天真幼稚，如果他的诺曼底系列写作目的，是要为这个地区的特殊人群留下心灵与性格的写生、以及历史身影的话，他要这样做是非常值得的，也是很应该的，是作为得当的，他既要写出人群的众生像，也要写出这一个独特的面目与个性，诺曼底人（Unnormand）这个篇名显然是最恰当不过的，但是由于这是一个特殊的诺曼底人，不仅是农民，是渔民，是老乡，而且是一个狡猾的泥腿子，是一个有点农村二流子味道的调皮佬，是一个老练的兵油子，他俨然就是主人公，把他译称为“一个诺曼底人”是否色彩太单调了？味道太平淡了？对，“一个诺曼底佬”。我记得小时候，常把比较复杂的人、心计多端的人称为“佬”……湖北佬……上海佬……“佬”，一个用到其所的字，也许正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