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时期以来,以吉林省为主要发源地和流传地的满族说部(民间口头说唱文学),已经处于极度濒危状态。2005年,在吉林省前领导人谷长春同志的领导和主持下,荆文礼、富育光等一批人文学者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申请了一个题为“中国满族传统说部艺术集成”的艺术学项目,经过二十多年不懈的调查、搜集、记录、整理工作,一套由《尼山萨满》《萨大人传》《东海沉冤录》等51种(56册)说部组成的“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先后于2007年12月、2009年4月、2016年8月、2018年8月分四批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最近,当步入耄耋之年的笔者收到第四批14种(15册)散发着油墨香的丛书时,不禁回想起2005年7月11日为该课题申报书所写的评审意见和2009年8月25日写的结项鉴定意见,如今这些濒临失传的满族说部经历过新时期和新时代得到了成功的抢救,不由得高兴起来。
“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是一套由多种题材、多卷帙的叙事文本构成的满族民间口头说唱文学的汇编,是当代学人对满族民间文化进行搜集记录、整理写定的一项重大文化工程,也是对至今还流传和蕴藏在满族民众中的民族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抢救和保护的重大成果。
满族说部是满族及其先民的百科全书,珍贵的文化遗产。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说部”形成了独具的民族风格和文化特色。它的整理和出版,在我国各民族非遗保护中,具有开创的意义。丛书所收的口述记录作品和已有的写本(神本子),包括天地生成、氏族兴衰、部落征战、英雄赞歌、萨满祭祀、生活生产知识等多种题材和内容。满族说部一直以氏族传承、血缘传承、萨满传承的方式口耳相传,虽代代传诵,却从未形成完整的文本。搜集整理成册的五十多部皇皇巨著呈现给读者,不仅是满族的民间文学口头作品的成就,也是我国各民族难得一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套作品涵盖了满族说部的四种类型:即窝车库乌勒本[俗称“神龛上的故事”]、包衣乌勒本[家传、家史]、巴图鲁乌勒本[英雄传奇]、给孙乌春乌勒本[说唱故事]。
满族说部是满族先民社会生活的历史写照,题材广泛,内容宏富。既有满族先民社会形态、神话故事、历史文化、宗教信仰的题材(如《东海窝集传》《尼山萨满传》《天宫大战》等),也有反映满族生活状况(如女真人、中原汉族、道教等)的题材。满族先民的原始信仰——萨满教的功能、仪式、观念的描写,对不同部落族群的社会形成——从母系社会向男权社会转型的描写,对生产力——从铁器发明之前的狩猎社会,“滚木礌石”防御体系——和生产方式的描写,对部落战争的部落联盟形成的描写(如《红罗女三打契丹》),等等,形象而生动、具体而细微地向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原始先民社会图景,为我们提供了异常珍贵的民族学、民俗学、人类学、思想史资料。
比较民族学和民俗学告诉我们,在我国现在版图内北部的一些民族和中亚的一些民族,在其形成过程中,大多创造过说唱文学的形式,有的已形成为完整的、篇幅浩瀚的史诗,有的则以短篇的片段的形式流传于民间。发祥和生活于北方的满族及其先民社会也不例外。满族民众传承下来的“说部”,亦应属于此类叙事作品。就其形式而言,“说部”或以短篇(片段的故事或独立的情节)的形式存在,或以长篇(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的形式存在,但不论何种形式,“说部”都是以说唱的叙事方式传承部族(部落)的历史、记载民族英雄的功业,因而早期的“说部”并非纯记事性或纯娱乐性的作品,而具有某种神圣性和庄严性,以至于讲述者大多是本氏族中的德高望重的成员,在讲述前还要净手、漱口、焚香叩拜。在其发展的晚期,“说部”逐渐丧失了早期以传承部落历史、记述英雄功业为唯一旨归的职能,而逐渐世俗化、文学化了。
以《东海窝集传》为例,这部作品主要流传于宁安地区的深山老林之中的“野人女真”族群之中。在满族共同体形成之前,这些被称为“野人女真”或“林中之人”的族群,还处在“野蛮时代”,有的甚至还处在“蒙昧时代”。故而此“说部”较多地保留了这一族群的历史风貌。这部“说部”是根据世居黑龙江安宁县的满族人傅英仁的口头讲述记录下来的(有录音磁带30盘),在整理时,参照了傅永利、关默卿等人的讲述和另一种民间抄本。整理者在整理时尽量保持原文和情节未动,保留所用满语和东北口语,只对文理不通、句子不通的地方作了修改,改正了一些错别字句。此“说部”的科学价值在于,在连绵的部落战争和部落联盟形成的大背景下,相当真实地记述了古代东海女真人即书中所写的“巴拉人”“窝集人”亦即“野人女真”人的氏族社会情状、民俗风情、民族特性以及氏族社会解体的初期过程,是一部研究满族共同体形成和原始氏族社会的难得的口述资料。
“满族说部”是满族所特有的叙事作品,无论是古老形态的“妈妈本”还是后期用满文、汉文或汉字标音满文来写定的“神本子”,提供了一个民族民间叙事作品的叙事模式。“说部”的叙事方式是说唱,以说为主,辅以表演。对说部叙事的研究可以给叙事发生学、叙事结构学、叙事象征学等等提供重要的素材和启迪。
丛书的调查采录工作是认真的、科学的,发现和跟踪调查了许多讲述者(传人),难能可贵的是发现了一位能讲述满语的老传人。不仅记述下了他们讲述的作品,而且记述下了他们讲述时的情景和氛围(如讲述前的净手、漱口、焚香、叩拜等神圣性行为)。他们讲述的作品和文本,无不渊源有自,代代传承而至今世。如今,其中不少人,如我曾经采访过的傅英仁、马牙川等已成故人,他们的口述已成绝响,尤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