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流而下的“胖子”

    母亲那一章，《走不出母亲的目光》，打动了我，泪暗弹，最后一句是催化剂：然后，我也将老去，成为一个慈祥柔弱的老人，随着母亲的方向顺流而下。

    生而为人，无往而不在时间之中，过去到现在到未来。如此飘流，似乎我们人人可为似的，其实，无往而不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不仅仅是一个生命体的，更是一个群体、一个地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或者说，一个生命体必须经过领悟、必须经过文化，才算顺从时间的流，才算卑微的“小我”找到人生的方向。如此，顺流而下，方向明了，岁月才静好。

    无疑，方向明先生，对得起他这个名字。“这个集子…构成了情感的原乡。原乡赋予了我生命，也基本确定了我的人生路径。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或许可以在这里找到密码。”

    《故乡书》这书名，摆明着，书写的就是故乡，故乡里的人和事。写故乡的人多，作者方向明先生来的也是文艺抒情么？一个写作者看另一个写作者的作品，和一般的读书是很不一样的。对我来说，有个不好的毛病，喜欢在写得好写得妙的句子下面划线。或有人说，小学生也这样干的呀？对，我就是甘当小学生，我就是在“偷拳”。

    看方先生的文字，实话实说，我有些失望，因为，“没词儿”。什么意思？就是没有好词好句。

    怎么讲？讲个故事吧，作家汪曾祺的作品进入小学课本当中，汪先生的孙女上小学读到亲爷爷的文章，汪曾祺先生不耻下问，结果，童言无忌，孙女说：“爷爷的东西一点不好”。“怎么不好？”“没词儿”“连个成语也没有”。汪曾祺听了，一乐：“哈哈，没词儿。”

    方先生的文章，也“没词儿”，也没成语。但是，我划线的地方，还是不少。这里，略举几例，让我们一起体会一下“没词儿”的微妙吧。

    “对于一个生命的消失，居然可以这么淡定，可以这么漠然。慢下来一想，直觉得好多事情有些荒唐。”

    “我没有想过归宿地。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突然想了。”

    “唯一的理由是可以经过老家，顺道可以去看一下我的母亲，牵挂着老爸牵挂着我们独自一人在家留守的母亲。可是等我开到家门附近，又犹豫了，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母亲应该睡下了。可还是下车，走到家门口，听听动静，看看有没有灯光。夜色里的老屋，像一座安静的城堡”。

    《故乡书》是散文集，其中好多篇章，比如《翁村纪事》《老家屋后那条路》，完全也可以看作是小说的。我在想，这本书，如果戴上“小说”这顶帽子的话，从文坛的潜规则来说，那可是会“高大上”许多的。写散文，以散文来支撑自己的文学生涯，自己的精神，没错，也挺好。但是，在文坛上，如此伸伸脚，于事功却无大补。直白地说，写散文是门槛低但见功难的一门手艺。号称散文作者，那是要吃亏的——我不是为方先生抱不平，无它，我只是借此说一点现实而已。

    《故乡书》重点在故乡，书写的就是故乡，这没错，故乡理所当然是书的重点。但是，这本书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大的重点，那就是作者“我”，离开了故乡的，长大了的、在都市中生活的“我”。换句话说，就是“故乡的陌生人”，就是当下“我”的生存以及精神状态。故，《故乡书》故意安插了一篇《胖子》。

    《胖子》讲的是三口之家中的小孩养着一只兔子，这只兔子叫“胖子”，说是小孩养，其实一家之心全系着。一次，一家人外地旅游三天，怎么办？只好“托养”。“胖子”天性胆小，寄养那家店有只凶狗，这下，把“胖子”吓着了，回到家，“胖子”病了，吃不下东西，就这样，“胖子”吓死了。方先生写道：“说实在话，我到现在也并不清楚胖子究竟得了什么病。昨晚送胖子看医生，量了体温才知道它是很坚强的。”“可怜的是，我们都不知道胖子有多么不舒服。这个并不胖的胖子。”

    在我看来，说《胖子》是散文，是不妥的，依我看，说其为一则现代寓言，更形象。寓言寓言，意喻什么？就是离人，就是离开故乡的人。因此，我一字一字阅读完《故乡书》，觉得《故乡书》更大的重点在“我”，在“胖子”。我读《故乡书》，发现的是顺流而下的“胖子”，发现的是方向明先生其人性情。——进一步说话，我非江南土著，如今在江南讨生活有年，我，也是一只兔子，从出身来说，我更“胖”。

    在一个人人喊减肥的时代，在故乡越来越远离的背景下，每一个都是“胖子”，都是顺流而下的“胖子”。

    “我毕竟有点矜持。这让我失去了很多，包括初恋；也让我得到很多，至少让我保持了自己”。这样的定位，这样的自我把持，是我喜欢的，是我所仰慕的。《故乡书》正文部分收尾段落的文字是这样的：

    放一段‘酷我’音乐，随机点了一首，居然是不再新潮的《回到唐朝》。

    菊花古剑和酒 被咖啡泡入喧嚣的庭院

    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 开元盛事令人神往

    一句就够了，漂泊的灵魂似乎抓住了一叶孤舟。我坐在地上，把音量开到极致。

    唐朝的千年古乐从古老的东大寺传来。我这个无家谱可续，无家庙可拜，叫不出三代以上先辈名字的飘泊者，在那一刹那，无端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