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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1月02日 星期三

    晴空鹤影

    ——利奥波德木屋再访

    侯文蕙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1月02日   13 版)

        首次来到木屋,是在1988年夏季。

        木屋(shack),位于美国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沙乡,威斯康星河畔。这是一座因日晒雨淋而泛着黑色的小屋,四周高耸着挺拔的松树,屋前草地上立着树杈支撑的野炊架,架上挂着被烟熏得漆黑的铁水壶,架下是篝火的残灰;架边有手压的水泵,还有粗糙而结实的长条木桌凳;几条布满野草的清幽的小径,通往松林的深处……。其简,其朴,令人感叹;其自然,其澄澈,又令人向往。

        看到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的林中小屋,甚至约翰·缪尔在内华达山中的“鸟巢”。梭罗在住入他的小屋时说:“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然后从中学习,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可见,他的行为着重在个人与自然的融合上,他所寻求的是一位哲人为便利思考而离群索居的生活环境。约翰·缪尔住在山中,认为“到山里去就是回家去”。他要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探索大自然,要从“大量的野草的朴实的心中”探知生命的奥秘;并声称:“我生活的唯一希望,就是如何诱导人们去认识大自然的美。”无疑,他们都是历史的巨人,他们站在各自时代的前沿,并以各自的方式来探索生命和自然。

        出于同样的情感,奥尔多·利奥波德(1887-1948)来到了威斯康星河畔的木屋。但是,站在两位先哲肩上的利奥波德,立得更高,看得更远。他敏锐地察觉到现代化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并试图寻求一个解决或至少是缓冲这个矛盾的方式。1935年,利奥波德以极便宜的价格购买了位于威斯康星中部沙乡的一个废弃的农场和一个原是鸡舍的木屋(shack)。在1935-1948的十余年间,身为威斯康星大学教授的利奥波德和他的家人,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种树、观鸟……,作物候记录,进行生态重建。这幢破败的木屋成了生活的据点,而荒僻贫瘠的农场便是生态重建的实验场。正是在这里,利奥波德在亲自和土地打交道的过程中,在他试图用铲子和斧子去重建我们在其他地方正在失去或已经失去的某些东西时,他认识到生命与死亡、发展和停滞中的种种难以测定的因素,从而形成了一种高尚的对待土地的谦恭态度,并从生态学的角度得出了一个伦理学结论,提出了土地共同体的命题。他明确地指出,人只是这个共同体中普通的一员。也是在这里,他写出了日后成为绿色经典的《沙乡年鉴》(ASandCountyAlma⁃nac)。

        《沙乡年鉴》是利奥波德毕生观察、研究和思考的结晶。在一篇未发表的序中,他说:“这些文章是为我自己和我亲近的朋友写的,但是,就我们对这种生态现状不满的情绪而论,我们并不孤单。如果读者从这儿发现了某种他自己的情感和他自己焦急的回响,这些文章所实现的,便超出了它们原打算实现的愿望。”言外之意,则是他的观点在当时并不为多数人所看好。事实是,这部被后人看作经典的著作,是在他苦苦等待了八年,在他逝世之后一年,1949年,方得面世;而他所期待的回响,则又过了二十年,才得实现。现在,《沙乡年鉴》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读者。据统计,至今已发行二百万册,除了英文,还包括十多种文字的译本。同时,也有许多读者,不远万里,来到沙乡,以亲临木屋的氛围,领会作者思想的精髓。可见,一本书的接受史,也是时代的变迁史。

        笔者初次读到这本书是在1986年;隔年后,又来到沙乡。木屋所展现的生活方式,及其所蕴涵的精神意境和情致,深深地触动着我。随后,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将《沙乡年鉴》译成了中文。在追踪作者思绪的过程中,木屋的映像是助我诠释其思想的重要因素。在此后的岁月里,木屋总是我来美的必访之地。

        今年初冬,我又来到了这里。距我上次的来访,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其间,个人的遭遇姑且不言,世事又当何如?有歌曰:“车马纵兮雁飞翔,春复秋往世无常;……莫问莫观你莫惆怅,山石林木无易样。”(《别君叹》)我不禁想,木屋,那座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曾是鸡舍的小板房,是否亦无有易样?

        十一月初的威斯康星,略显清冷,除了松树,大部分树木都已凋零。通往木屋的长满杂草的小径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踏在上面,松软而有弹性,甚感惬意。伴我而来的是艾伦·安德森——利奥波德基金会的前理事和利奥波德中心的志愿工作者,善谈而又热情。穿过松林,木屋就在眼前!乍看,似乎仍是老样,但总感到屋前少了点什么。仔细看来,这才发现,原来的野炊架已经不见,只剩下两个置物的粗树桩;没有了那个沾满烟灰的铁水壶,更没有了那令人遐想的篝火残迹。水泵仍在,但可能已无需从中取水了。那些宽大粗糙的木桌和木凳布满了青苔,已被抛放在松林边上,替代它们的是几只木色尚新的,造型别致的户外长椅。

        望着空旷的草地,我似有所失。瞬间,脑海中闪出了一幅图景。

        那是在1993年夏季,我和挚友苏珊·福莱德教授——利奥波德研究专家,又来木屋。我们先拜访了尼娜——利奥波德的大女儿。利奥波德有五个子女,尼娜是老三,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弟一妹。1976年,年届六十的尼娜和她的丈夫查理·布拉德利——前德克萨斯大学校长,地质学家,在木屋附近建房,并成立了布拉德利生态研究中心。1982年,顺应环境保护的时代潮流及公众日益高涨的对其父思想遗产的兴趣,尼娜和她的兄弟、妹妹建立了利奥波德基金会,旨在管理和保护木屋及其所属的农场,继承和发扬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精神。这是一个纯民间的非盈利组织。实际上,利奥波德的农场,只是一个露天生态实验室,虽有他和家人种植的上千棵树木和播种的野花,并没有任何可获利的经济作物;其子女虽都是美国当代知名的科学家(其中三名为美国科学院院士),经济能力却极为有限。因此,这个基金会的资金全靠众筹。在众多热情的社会人士和企业家的赞助下,基金会稳步而有序地运行起来。到了1993年,这个基金会已成为一个颇有影响的普及自然保护思想的非政府组织。在其运行的过程中,尼娜无疑是一位重要的指导者和组织者。她待人亲切,言语温和,是一位很具亲和力的长者。她的家,也很自然地成为各方来客的访问中心。

        那天傍晚,尼娜和查理邀请我和苏珊以及另一位客人——来自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的哲学教授拜尔德·凯里克特(当时正与苏珊合编利奥波德生前未发表的文章选集《圣母之河》),在木屋前野餐。我们从尼娜家中带来了食品、酒和饮料,烧烤用具和餐具,另外,还有一把吉他。当苏珊、尼娜和我将各种物品在木桌上摆放整齐时,查理和那位哲学教授已将篝火点了起来——很多美国男人都有野外生活的经验,挂在架上的水壶也开始在篝火上方汩汩作响。

        不知不觉地,天色暗了下来,一盏带玻璃罩的老式煤油灯点了起来。晚饭后,我们围坐在篝火旁的长条桌边,尼娜弹起了吉他。这时的尼娜已近耄耋——七十七岁了,虽已银发盖顶,却仍保持着颀长匀称的身材,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她那充沛的活力——夏季在室外的池塘游泳,冬季在木屋周围滑雪。我曾亲眼看见她和查理清晨在屋后的池塘里游泳后,赤身走出的身影;也曾亲历过他们在雪地上手把手地教我滑雪的时刻。在有关利奥波德木屋的文章和书籍中,我们常会看到一张照片——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尼娜一手挎着食篮,一手夹着吉他向木屋走去。这张照片暗示了音乐在利奥波德家中的位置,同时也从侧面透露出这个家庭多彩的生活氛围。后来尼娜曾回忆道:“因为母亲是西班牙裔,所以她会教我们唱西班牙歌。到了晚上,木屋里总是回荡着吉他的乐声。”

        此时,在篝火摇曳不定的火光辉映下,尼娜的脸时明时暗,显得尤其生动。大家跟着琴声唱起了《This is your land》,在唱到最后的叠句“This landismade foryouandme”时,我突然觉得,尼娜的脸变年轻了,她一面拨动着琴弦,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暗中的远方。琴声合着歌声向布满繁星的天空飘去……

        “这样的画面今世是再难重现了。”想到这儿,未免怅惘。2011年,93岁的尼娜辞世,带着她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去了另一个世界。人们追念她,是因为她对弘扬利奥波德思想所做的卓越贡献,也因为她还是一位科学家,一位物候学家,和一位坚定忠诚的自然保护主义者。但是,在笔者看来,更值得我们追念的,或令人深思的,是尼娜自身的精神蜕变。在青年时代,作为利奥波德的长女,她曾亲自参与了木屋的生态重建;在几近暮年时,她又回到木屋,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三十一年。她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她热爱这片土地,但爱的不只是它的风景,而是土地上的一切,包括土地的内涵。她曾引用她父亲的一句话——“重建堪比一种自我更新的宗教仪式”,藉以说明她如何和她的家庭一起,在改变土地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十年里,她接续了利奥波德生前的木屋物候记录,密切观察木屋气候的变化及其对当地动植物的影响,并结合整个地球变暖的趋势,通过对多个自然事件的研究,做出自己的判断和结论。在观察、记录和思索的过程中,她感到,自己和这片土地已经融汇到了一起。其喜其悲,其哀其慰,无不与这片土地的荣枯兴衰联系在一起。她说:“通过我的父亲,我的家庭,以及这种经历,我学会了去爱这片土地。这个地方教会我如何去观察,如何去生活,以至最后教会我如何去吟诵它的诗歌。”利奥波德曾说:“土地伦理的进化是一个意识的,同时也是一个感情发展的过程。”尼娜则是具体的验证。

        空中传来了几声鸟叫。艾伦手指着天空:“看,沙丘鹤!”,我昂起头来:几只大鸟正在松林上空盘旋,绕过几圈之后,它们飞远了。不知怎的,霎那间,眼前又浮出了尼娜微笑的面容,随着远去的鹤影,消失在高高的云层中……

        鹤的出现令我异常欣喜。在中国,鹤是吉祥之鸟,而且常被看作是长寿的象征。在现存的十五种鹤类中,中国有九种,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丹顶鹤,又称仙鹤,而沙丘鹤最为少见。沙丘鹤又称加拿大鹤,广泛分布于北美及西伯利亚,是现存数目最多,分布最广的鹤类;但是,为人所称奇的是它的生物学价值。在佛罗里达和内布拉斯加曾发现了两块沙丘鹤化石,前者有250万年,后者则长达约1千万年,并且长得和现在的鹤一模一样!它是现存的历史最长的鸟类,是自然界的活化石。无怪乎利奥波德要说,鹤“并不是生活和存在于停滞了的现在,而是经历着更为广阔的变迁着的时代的不同阶段。……它是漫长的竞赛中的优胜者,除非猎枪才会使它消失。”他把鹤比作“我们蛮荒的过去的标志”,“是那个不可思议的黄金时代的气势的标志”,并形象地将鹤的叫声比作“进化”管乐队的号声。(《沙乡年鉴·沼泽地的哀歌》)

        然而,曾几何时,由于人的贪婪无知和凶残猎杀,也由于人对其栖息地的盲目侵夺,沙丘鹤的数目急剧减少,几乎面临着旅鸽(灭绝于1914年)一样的命运。据统计,到了1930年代,在美国中西部北方地区的沙丘鹤已几乎绝迹了。1918年,候鸟法案开始实施,猎杀被禁止了,但复归仍需时日。经过了半个世纪,直到1970年代,沙丘鹤的数字才有了明显的增长。今天,仅威斯康星就有25000只。尤其令人兴奋的是,自1969年起,每年秋季,沙丘鹤便在木屋后边的威斯康星河中的沙洲聚集,并为冬季向南的迁移做准备。2016年秋天,木屋上下的河段曾汇集了近万只鸟。

        按照专家的说法,沙丘鹤之所以将这里选择为它们冬季南飞前的停留地,是因为这里具备它们所需的两个条件:一是有大片收割后的玉米地遗穗作食品;二是河中有小洲和沙丘为其提供安全的宿营地。但是,根据笔者的一知半解,从纯外行的角度看,我觉得,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点是不可缺少的。那就是,这里具备了利奥波德所强调的“荒凉和偏僻”——“一种还没有编入产业字母顺序的自然资源”。简言之,就是较少人类的干扰。实际上,这里属于一个特殊的自然保护区——利奥波德-潘恩岛重点鸟区(Leopold Pine Island Important Bird Area)。

        重点鸟区(IBA)是国际上所接受的由国际鸟类联盟和美国奥杜邦协会所批准的的鸟类保护区,旨在认证、监督和保护该区域的重要鸟类。保护区的土地所有权是多元化的,有公共所有,也有非营利的社会组织所有,还有私人所有;参与其工作的都是经过重重审核的公共机构和非政府组织,同时也包括个人——科学工作者和有丰富知识的公民。利奥波德-潘恩岛重点鸟区则是威斯康星州最主要的,由利奥波德基金会领导的重点鸟区。它建立于2007年,面积达16000英亩,包括森林、湿地和草原。参与管理者除了利奥波德基金会及潘恩家族的成员,还有威斯康星的几个野生动物和水禽保护机构。由于地域广阔,人烟稀少,加上管理益善,因此成为多种鸟类和野生动物的栖息地。每到秋季,成千上万的准备飞往南方的沙丘鹤聚集此地,其景象颇为壮观。自始即以普及自然保护教育为己任的利奥波德基金会很快即意识到与公众分享这一景观,并借此普及有关鹤的知识及其保护的意义。因此,自2010年起,利奥波德基金会的访问中心——利奥波德中心,设立了秋季观鹤项目。每年十一月的四个周末,中心都会组织野外观鹤活动。

        访问木屋的当天下午,我旁听了中心上个年度的工作汇报会,部分内容恰与重点鸟区有关,颇为受益。会后,与会的一行人在基金会执行主席巴迪的带领下,来到了威斯康星河南岸的观鹤点,在木屋的后面不远处。这是一片空旷的杂草丛生的野地,向北望去,没有树木遮挡视线,约五十米之外,泛着白光的河面隐约可见——那里应当是鹤降落的地点。正值黄昏,落日的余晖穿过云层,给湛蓝的天际涂上了粉色,天空很宁静。此时,是沙丘鹤清晨出去觅食后回归宿营的时刻。

        突然,像是从云层后冲出来,一队排成Z形的鸟队划破了蓝天,鸣叫着,盘旋着……。“啊,鹤!”大家几乎是同声发出了欢呼。还没等它们飞远,又一队飞了过来,似是梯形。接着,又是一队……。它们在我们的头顶上翱翔,不作片刻停留,而是直向北飞去,飞往河边,飞往河中的沙洲;留在我们视线中的是那黑色闪电般的鹤影。

        在暮色中,默默升起的一弯冷月让天空重归静寂。然而,在这“荒凉而偏僻”的野地里,那被利奥波德称作“进化”乐队的号角声似乎仍在耳边回旋。我愿和着那乐声,唱一支鹤之歌。

        2018.11.29.午夜于Ro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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