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机缘。一切皆有宿命。
当我写下这些文章时,并未预想到它们会在日后的某一年、某一天聚合在一起,以一本书的面貌重新诞生。
这本书,收录了我对中国当代作家、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曹文轩其文其人的评论文字。同时,它也收藏了我个人行程的生命踪迹。换言之,曹文轩的文学世界固然是我的评论对象,同时也催生了与我个体生命信念同构的文学观念。
我知道,这样表达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是不合时宜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文学研究者大多选取祛除个人情感温度的研究方式,但我依然向往那种与研究对象保有某种隐秘生命关联的研究方式。
自2000年秋在《文学评论》杂志上发表第一篇曹文轩小说评论至2016年夏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与曹文轩的访谈,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走了近16年。16年对于一个人的行程而言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如果不整理本书的这些文字,16年的过往对于我来说或许未必会在此刻被重新追忆。
遥想16年前,正值世纪之交,我相遇了曹文轩的长篇小说《草房子》《红瓦》和《根鸟》。它们带给我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和感动,诗美和高贵。这种源自中国古典主义美学传统的审美特质,自中国文学被“现代”以来,就一直因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两大主潮的此消彼长而处于夹缝中求生存的稀缺状态。但我在曹文轩的这三部或写实或幻想的代表性小说中终于又真切地见到了它们!怀着一种惊喜之感,我的第一篇曹文轩小说评论《坚守记忆并承担责任——曹文轩小说论》完成了。文章主要解读了那个从苏北水乡“油麻地”出发又不断回返古典主义文学世界的文学史意义,认为:曹文轩的小说世界固然是对他成长记忆的追忆,但更是对现实世界的自觉承担,由此继承了废名、沈从文、汪曾祺所探索的中国古典主义写作传统。随后,我又发表了对曹文轩的大成之作、长篇小说——《红瓦》的结构和人物的解读文字。这两篇文章——《一部关于时间的现代故事》和《它,只关涉现代人的心灵》虽然只解读了《红瓦》,却传递了曹文轩小说所共有的现代主义意蕴。世纪之交,我借助于对曹文轩小说世界的解读,不仅欣喜于童年深藏在我的生命深处,而且开始朦胧地向往一种能够使我悬浮的个体生命获得稳靠感且与此生命信念同构的古典主义文学观念。
新世纪伊始至2004年6月,我因梦想的实现而获得了近距离地解读曹文轩文学作品的机缘。这为我日后的曹文轩文学作品评论写作提供了知人论世的便利条件。当然,读博三年,我的主业并不是阅读并评论曹文轩的文学作品,而是“恶补”中国现当代学术史著作和西方现代思想理论著作。北大中文系师生虽然承担着开风气之先的先锋使命,但同时也坚持固有的学术传统和严格的学术规范。守正创新,是北大中文系师生的治学理念。因此,我在博士阶段的日常学习比在本科阶段和硕士阶段的都更远离文学本身。但我还是抽出时间补读了曹文轩发表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短篇小说,重读了《草房子》《红瓦》《根鸟》,还跟踪阅读了长篇小说《细米》、中篇小说《甜橙树》和学术著作《小说门》《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分析》。依据阅读心得,我完成并发表了题为《“被抛”之后的神奇转变——解读曹文轩〈孤独之旅〉》,《让生命在宗教情怀中重新诞生——评曹文轩小说〈根鸟〉》《曹文轩小说的叙述美学:单纯形式下的复杂美感——以长篇小说〈细米〉为个案》《对西方文化批评中心化的突围——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的学术立场》等评论文章,其中有名作重读,也有新作速评,旨在思考曹文轩小说如何以写实与幻想这两种形式继续承继中国古典美学精神。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长篇访谈《与一位古典风格的现代主义者对话——曹文轩专访录》。该访谈从“水”的核心意象出发,从多个角度与曹文轩进行了深度对话,关涉了曹文轩创作与新世纪中国文学所必须面对的诸多问题。如果说新世纪最初四年的曹文轩正处于小说创作大成期后的歇伏期和学术研究的丰收期,那么这个时段的我则处于梦想实现后的精神苦闷期。与此同时,北大读博生活给予我的快乐时光和精神财富是我终生难以回报的,但也使我遭遇到新的精神困境。比如,在北大,我目睹了启蒙思潮的终结,此后知识分子的精神信念在哪里重建?特别是,我的学术道路究竟如何走下去?走向何处?这种种精神困惑其实归根结底指向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将我的学术志趣与生命信念结合在一起?这正是导师曹文轩和他的文学世界对我的隐秘启示:一切皆变,但变化中有一种恒定。特别是,曹文轩文学世界中所一直坚持的中国古典主义精神在我漂浮的生命中注入了巨大的情感、希望和信念。
2004年6月,我博士毕业。此后迄今,我定居青岛,执教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但我的内心还是会感受到某种空寂。在内心空寂时,我便陷落在北大时就置身的精神困境之中。究竟如何将我的学术志趣与生命信念结合在一起?毕竟,在中国海洋大学文学院执教,不光是为了饭碗问题,更是为了工作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仅以科研工作而言,仅仅是为了填表、获奖、评估而枯坐电脑前费尽心力地撰写所谓的论文,还不如放下这一切,闲坐海边看太阳、赏浪花、拾贝壳。
我知道这样的精神困境不独属于我自己。我也知道社会转型期,一个大学教师没必要夸大自己的精神困境。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我应对自身精神困境的方法。但非常神奇的是,每当我进入曹文轩的文学世界时,就会暂时遗忘自己的精神困境。或者,我的精神困境与曹文轩作品中人物的精神困境神奇地叠合在一起。原来,一个人,至少某类人的成长是一生的事情!我开始重新在远距离的视角下“真正阅读”曹文轩其人其文。“真正阅读”是:在对他与他的作品不断阅读之后,我的内心世界会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与其说是我的阅读趣味或审美品味的改变,倒不如说是我的血液的流程和流向发生改变。被曹文轩譬喻为太阳这轮金色的天体的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精神就仿佛某种灵异之药,可以奇妙地疗救我在精神悬空时的空寂、不安、焦虑等多种病症。在“真正阅读”曹文轩的文学世界的过程中,我写下了《曹文轩作品:为什么读,怎样读?》等重读曹文轩旧作的评论文字,还相继写出了评论曹文轩新作的长短篇文章《美感:反颠覆的强大力量——我读〈天瓢〉》《探索当代幻想小说的中国叙事——曹文轩长篇系列幻想小说〈大王书〉的当代意义》《〈枫林渡〉:尘封不住的“水”的童年原型意象》《以幽默的笔调讲述中国儿童的成长经验——再读曹文轩的系列成长小说〈我的儿子皮卡〉》等。特别是2014年年初,我完成了长文《“水”之子与他的文学“水域”——论曹文轩的文学世界》。该长文是继《坚守记忆并承担责任——曹文轩小说论》之后再次辨识曹文轩的文学世界的文学史意义,提出了“水之子”这一概念。通过“真正阅读”,我体味到:曹文轩的文学世界固然与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一样置身于无所不在的焦虑和困境之中,但它们却越发确信“水”这个童年意象的根性存在。“水”寄予了曹文轩文学世界的美学内核。由“水”的核心意象蔓延开去,曹文轩在新世纪十几年里探索了文学的多种形式和多种风格,但是,无论如何变化,他始终立足于文学性的基点,坚持讲述中国故事,承继中国古典形态作家的诗性写作流脉,以独特的方式回应中国当代文学所面对的中国问题和世界问题。
这是一个欲火蔓延的现实世界。置身于这个现实世界,睁开眼看,便会发现:满世界都被各种欲火燃烧着。文学,曾被视为心灵安宁与丰盈的守护神的文学,也告别了它曾经存活过的古典主义故里。但曹文轩却试图在中国古典主义文学流脉上重建一个有序、高贵、典雅的现代意义上的新古典主义文学世界。在此意义上,曹文学的文学世界不是为了唯美而唯美,而是以古典主义的唯美形式来反抗现实世界的各种病症。在此意义上,我对曹文轩文学世界的解读也不是为了审美而审美,而是以审美的方式来抵抗反审美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