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施耐庵文学奖的设立为我国长篇叙事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它赢得文学界乃至社会各界的密切关注,也赢得了广大作家和读者的美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施耐庵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主任陈建功认为,荣获第三届施耐庵奖,绝非易事。提交给评审委员会的长篇叙事文学作品共有20部作品,抱玉握珠,各擅千秋。它们展现了近年来长篇叙事文学——无论是虚构文学还是非虚构文学——长足的进步与成绩。因此,把获奖作品选拔出来的过程,既享受长篇叙事文学收获的喜悦,也不能不承受忍痛割爱的遗珠之憾。
巧合的是,这些获奖作家,无论年过鲐背的宗璞,还是70后年轻作家,没有人不读《水浒传》,作家以真诚的阅读和写作表达了对“中国长篇小说之父”和经典写作的敬意。
宗璞:我要开始周游世界了
我记得读《水浒传》是在昆明平政街,我在院子里读,天黑了还放不下,母亲说:“不要看了,你的眼晴还不够坏?”那大概是1940年左右,可能刚上初中。我最喜欢林冲。林冲整个人物有一种正气,他真是被逼上梁山,有些人就不那么正,后来他们投降,我说他们谁都可以投降,就是林冲不可以。金圣叹删《水浒传》是有道理的。
知道获施耐庵文学奖以后,我最先想到的是林冲还有林冲娘子,金圣叹对她有评语说写娘子就是写林冲,小说后面,最初我没有读下去,文字和前面有重复。《水浒传》的人物鲜活生动,现在看来似乎有点缺乏法律观念,杀人太多。关于施耐庵我知道的很少,向他致敬。感谢兴化举办施耐庵文学奖,并且给了我这样大的鼓励。
《北归记》的责任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杨柳补充了宗璞创作的艰辛:
《北归记》是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最后一卷,是压卷之作,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是非常艰苦的。宗璞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太好,特别是她的眼睛视力很差,只能用口述的方式,请人把她口述的内容全部记录下来,再念给她听,她再做一次次的修改。因为头晕,每隔二三十分钟宗璞就要躺一会儿休息一下,然后再接着做。宗璞是以口耳为笔的作家。
《北归记》写作期间,宗璞曾经得了脑出血,一度以为自己写不了了。可是她顽强地挺过来了,而且非常圆满地完成了这部大作。宗璞又是非常可爱的老人,她说,我的小说写完了,我要开始周游世界了!这是她一贯的生活态度,正是这种生活态度给了她坚韧的力量。
赵本夫:打通当代和古典的通道
在《水浒传》中,我最喜欢的人物是卢俊义。此人是在官府迫害、梁山设计、妻子背叛的三种合力作用下走上梁山的,充分表达了这个人物内心的痛苦挣扎和绝望,让人无限同情。走上梁山后,他的勇武、侠义、大度,又让人敬佩。这个人物的塑造十分丰满。
我在不同年代读过《水浒传》大约七八遍。最早是被故事吸引,走上文学之路后,对作品中人物塑造更感兴趣,再后来喜欢作品的语言。《水浒传》的语言精练、准确、干爽,绝不拖泥带水,对我文学创作语言的影响很大。比如在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描述鲁达为掩护金老父女逃脱,去肉铺捉弄郑屠,惹恼对方,郑屠“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这里一个“抢”字表达了郑屠的愤怒和急切。而一个“拔”字更是用得传神,不仅表现了鲁达的迅猛、雄健、从容,甚至能从中看到鲁达的体重。这里如果用“跑”“跳”“跃”,就显得平庸了。一个“拔”字只能用于鲁达,如果是浪子燕青,此处绝不会用这个“拔”字。书中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
《水浒传》可以看作写了一个江湖,这个江湖上系朝廷、下系百姓,震动了整个社会。这是一群精神和物质上高度饥饿的英雄群体,聚义厅上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是一种精神的宣泄和狂欢。它对后世有很多警示。很多人不喜欢此书的结尾,但正是梁山好汉的悲剧结局,才使《水浒传》成为文学经典。它比皆大欢喜的浅薄结局,要深刻得多。施耐庵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他创作的《水浒传》开中国白话章回体长篇小说先河,不论从文学史的角度,还是从文学成就的角度,对他的评价怎么都不为过。
获得以施耐庵名字命名的文学奖,是一个很大的荣誉。我最想说的是,还是要重读经典。此前,《天漏邑》还获得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也进入过各种好书排行榜。此次获奖,使我更加坚定相信,在如何打通当代小说和古典小说的通道上,是应当而且可以有所作为的。
陈彦:得直面我们的现实故事
《主角》能获奖,我首先要感谢的是生活,真的是生活的赐予。我在文艺团体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做编剧,也做管理,对这一行烂熟于心。当离开时,尤其是离开一段时间后,越来越觉得有很多东西是更加清晰了,鲜活了,不吐不快。我要特别感谢生活的恩赐,感谢那二十几年在文艺团体里摸爬滚打过的琐碎日子。
施耐庵作为中国长篇小说之父,是当之无愧的。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恐怕没有谁没从他那里汲取过营养。施耐庵了不得,不仅在于他是一个民族长篇小说的开先河者。更重要的是,他给这个民族灵魂里,注入了太多故事因子和元素。
长大以后再看《水浒传》,就知道作者是想穿云拨雾地去解释他眼中的那个纷繁社会。都在努力给社会寻找一种抑或是精神、抑或是现实的出路。尤其是《水浒传》,把这样一干人最后咋办?这是个大问题。至于这个出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何不同认知,那是另一回事。总之,施耐庵绝对不是为了讲故事才写这本书的,尽管故事讲得很精彩。他是有他的巨大社会理想与担当的。今天我们大概也不能说他的历史局限我们就真正超越了。
获得施耐庵文学奖,我想表达的是,我们得迫近生活,得迫近现实,得迫近人物,迫近山川物理,得努力让自己的作品有点力量感、洞穿感与真切感,同时也得有点艺术的浪漫感。我们得直面我们的现实故事,得从这些故事中,捋出我们的理想与社会现实担当的头绪。面对复杂纷纭的社会生活,面对光怪陆离、丰富驳杂的人性,我们得开出方子,哪怕这个方子是有历史局限性的,但总得有几味药,让我们不至于显得过于束手无策、浮毛潦草,甚或背痒挠腿、牛头不对马嘴。
这次获奖对我的不同意义,就是感到一种创作的信心和压力,也许还有正在发酵的生活,能变成仍会有人喜爱的文学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喜欢始终在拼在闯的“梁山好汉”,无论是胆略过人的林冲、武松,还是粗枝大叶的李逵、鲁智深,因为他们始终在行动,在激情四射地打拼,因而,他们才创造了最绚烂动听的人间故事。
普玄:《水浒传》影响了我的写作
我第一次读《水浒传》是在小学四年级。父亲是乡村的小学校长,我从父亲的书柜里找到一本用报纸包着的《水浒传》,一看就着迷上。白天看,夜里也看。乡村学校的灯吊得很高,光线太暗,我就搬来凳子,踩在上面端着《水浒传》凑近灯光看。
我上初三的时候,就能大段地背诵书中的“有诗为证”,还能把《水浒传》中所有的人物绰号从头背到尾。
我的案头书,后来对《水浒传》的阅读也没有中断。在十几种不同版本的《水浒传》中,我最喜欢的是评“水浒”的版本。《水浒传》不但影响了我的写作,还影响了我作人的方式,甚至影响了我的世界观。我的小说人物性格鲜明,有很强的对抗性;我做人讲义气,爱结交江湖朋友,对趋炎附势的人物深恶痛绝。
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文学总结的时候,发现当年很轰动的小说有些已经过时了。这是作家应该警醒的。为什么《水浒传》能成为经典?我想是因为施耐庵抓住了世道人心,他抓住了英雄沦落背后的情义。这是永不过时的。
现在我的写作也到了需要再上一个平台的时候。我时时告诫自己,要写能留得下来的作品。要注意核心人物和时代的关系,要呈现出跟时代匹配的生命状态。
付秀莹:原来我的内心藏着雄奇
直到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才认真读了《水浒传》。人生走到了中途,也经历了一些风雨,见识了一些人和事,生活逐渐安定,而内心里依然有喧哗之声。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了那个风云变幻的世界,跟随他们出生入死,笑傲江湖。我也是从那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我的内心里还藏着雄奇的部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最近《陌上》研讨会上一位专家老师谈到的。可见,写作是不断发现自己的过程,阅读也是。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名大于文的,也有文大于名的。施耐庵或许就属于后者。《水浒传》,作为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可谓声名赫赫,流芳百世。但写出这煌煌巨著的作者施耐庵,似乎并不是那么显赫和耀眼。大师创作的一个一个的文学人物,比如武松、李逵、宋江、鲁智深、林冲,甚至潘金莲、武大,等等,哪一个不是光彩照人,成为鲜活生动的“这一个”,融入一代一代读者的日常生活之中?这才是真正厉害的大师。作者退场了,而他笔下的人物依然在场,认真地活着。这是文学惊人的力量。
来兴化之前,我特意又翻出施耐庵的《水浒传》。胡适先生说,《水浒传》是一部奇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比《左传》《史记》还要重大得多。《陌上》何其有幸,获得以施耐庵命名的文学奖项。这不仅是一部作品的荣光,也是对一个作家最大的鞭策,是对我与我的同侪们最大的激励。当代文学的气脉,同中国古典名著悄然接续,经典著作的黄钟大吕,在当代文学现场激发出回响与共鸣。传统的根脉,精神的源头,仿佛神奇的文化密码,血脉相通,痛痒相关。写作经年,蓦然回首,发现正置身于我们自身这个伟大的传统之中,赓续和传承,探索和创新,这毋宁说是我们的文化本能,更是我们的艺术使命。施耐庵文学奖全称是施耐庵长篇叙事文学奖,它提出的“汉语长篇叙事”的概念,深刻切中了小说的要害和内核,是专业、权威、公正的文学大奖,在长篇小说领域具有强烈的示范性和引领性,由历届获奖作品可以看出,这一奖项沉甸甸的分量。《陌上》是我的第一部长篇,能够获此殊荣,十分荣幸。
夏小芹:期待我的作品走出兴化
据说施耐庵喜欢听艺人说书,许多故事后来都被写到小说里。他在动笔之前,把一些人物分别画成了人物像挂在墙上,每天看着画中的人物仔细琢磨后才会动笔。据说当年刘伯温请其出山,他正在伏案写武松打虎,桌前放着用纸做的老虎。他有敏锐的观察力,留心生活中发生的事及细节,武松打虎就是他在自家门前观察叫化子赤手空拳打死恶狗所得。
《娘已嫁人》这本小说是有原型的,每一次对故事的挖掘和记录是一次次地撕开他们的伤口,在此,我要向我身边的人致歉!我心中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把那些逝去的历史,以及苦难的生活写下来,让我们不要忘记被岁月曾经遮蔽的辛酸和过往。
获得施耐庵文学奖,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它将激励我在文学的大地上继续前行,眼界放得更宽更远,不仅局限于兴化这片土地,期待我的作品会走出兴化,走向更远。
采访整理本报记者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