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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11月28日 星期三

    晨课

    宗璞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11月28日   03 版)
    乌兰察布大年三十正午 冯秋子

        2007年整个夏天,我都在九时进入书房以前读半小时书。那时我早已告别阅读,所谓读书,都是听书,听别人念,我称为耳读。早晨这半小时,却是真正的读。我们用两本书,我用放大镜看一本大字的,念书人读另一本。夏日的清晨空气凉爽宜人,和书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清晨读诗、背诗的少年时代。

        读的书是《老子绎读》,任继愈著。每天读一节或两节,还要反复读两三遍。在这以前,我没有认真通读过《老子》,这时读来,遇到熟悉的片断,便有一种感觉:“哦,你在这里”“哦,你是这样的”。我在一座思想殿堂里行走,它是完整的,每一个字都发光,让人清醒。我不会被数千年前的文字困扰,因为有翻译注释。这已是任继愈先生对《老子》的第四种译本,前三本是上世纪50年代的《老子今译》《老子新译》、70年代的《老子全译》。1993年郭店一号楚墓出土了一批竹简,其中有《老子》。任先生又参照楚墓出土的竹简本,对《老子》作了第四次今译,这就是《老子绎读》。

        照任先生自己说,“绎”的意思不只是翻译,还有阐发、注解、引申的涵义。“绎读”包含了他半个多世纪以来对《老子》日益加深的理解和体会,这在前言中有概括的叙述。

        《老子绎读》将《老子》全书八十一章译为白话文,且逐章有简明的讲解和详尽的注释。人在这座殿堂里行走,不至于找不到路,开不开门。

        《老子》的文字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要翻译实在不易。鸠摩罗什说,翻译如同嚼饭喂人。有人甚至说翻译经典著作等于毁灭文化。从一方面讲,好文字一经翻译就会索然无味。可是对于外行来说,翻译又确实能够帮助理解原文。外国文字不翻译当然无法读,古文有译文,也能有所帮助。有时译文本身就是很好的文字。

        书中有“惚恍”一词,实不可译,就置之不译。这也是很好的办法。读者反复玩味,自然会有体会,所谓书读千遍,其义自见。译出反而给了限制。

        关于“道”这个字,任先生告诉我们,“道”最初的写法是一个小人儿站在十字路囗。我想,小人儿转一个圈,可以望见四面八方,还是不知往哪里去。《老子》第十四章形容“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第二十一章又有描写:“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我很喜欢惚恍这两个字,很能表现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得,夷、希、微以致于混而为一,不可感受。我写了几篇短篇小说,冠之以“惚恍小说”的头衔。人问何意,其实是故弄玄虚。

        《老子》的每一句话都是格言,可以反复玩味。读后的感觉是太聪明了,短短数千言蕴含着大智慧。这智慧上可提高我们民族的思维水平,下可应用于日常生活之中。近见一篇关于一位成功的养猪专家的报道。他说自已常依据《道德经》办事。“绝智弃辩,民利百倍”“不争者而莫能与之争”,是他常引用的话。《老子》的思想有助于养猪,想想很有趣。

        一个夏天过去了,我和秋天一起,收获了思想和知识。如果没有《老子绎读》这本书,我不会这样轻松愉快地读完《老子》。乃想写一篇小文。

        2008年又过去了,2009年来了。我已经没有多少闲暇时间读书,回想一下,这点读书乐就随手写出来。

        任先生是西南联大哲学系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又是教师。1946年复员,我们和叔父景兰先生一家,从昆明乘车走公路,经贵阳到重庆。当时任先生和我的堂姐钟芸已经订婚,也和我们一起走。他和小弟钟越很投机,常常在一起谈话。

        按照大排行,我称钟芸为三姐,在堂姊妹中,我和三姐最好。她是叔父家的核心人物,很能干,关心人。她也是西南联大学生,后在清华任教,又因院系调整来到北大。作为那一段日子的亲历者,三姐曾读过我的长篇小说《南渡记》初稿和《东藏记》前五章,戏言自己是“脂砚斋”。她于2005年去世,如今《野葫芦引》全书已写成,却没有“脂砚斋”了。

        三姐家住北大中关园时,因家中时常有事要联系,我和仲德常去串门,随便谈话,总很愉快。每次告辞,三姐和任兄都送我们到中关园平桥,在那里分手,说是灞桥到了。三姐家生活朴素简单,但是他们很关心学生,对于困难的学生尽量周济,自己却很少提起。

        我因为不能阅读,有问题时不能自己查找资料寻求答案,只好问人。这些年家人逐渐离去,任兄就成了我的顾问。他不只对文字典故都很熟悉,对社会世情也很了解。我通读《冯友兰年谱》,看见“东北冯庸大学”,觉得这个名字特别。问任兄,才知道确实有这样一所学校。昆曲《长生殿》“酒楼”一齣,最后几句“钓鱼人去,射虎人遥,屠狗人无。”钓鱼人是严光,射虎人我以为是孙权(苏轼《江城子》“亲射虎,看孙郎”)。我不知屠狗的典故,问一位爱好昆曲的教师,他答不上来。问任兄,立刻答出,射虎人是李广,屠狗人是樊哙,并且讲了他们的故事。我提的各种问题,任兄从不嫌繁琐可笑。无论是理论禅机还是文字训诂,无不耐心解答。

        我的父兄辈的学者,大都很风趣。现在我记得的经典笑话都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的。金岳霖先生喜欢对联,曾告诉我一副关于白米斜街的对联,用两个联首和两个联尾,便是“白米斜街”四个字,但是我不记得了。任兄也知道这对联,又告诉我一遍。

        白雪远山,图开大米。斜阳新柳,春满天街。

        据说,现在网上就可以查到这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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