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第17章的原文是: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这一章的开头是“子曰”二字,意思不言自明。孔子是《中庸》最重要的说话人。《中庸》有二十一个“子曰”,有一个“仲尼曰”,孔子共有二十二次发言。
孔子说:“舜其大孝也与!”第6章讲过:“舜其大知也与!”《中庸》前面讲舜是最有智慧的人,这里讲舜是最有孝道的人。智慧与孝道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智慧与孝道得到《中庸》特别的彰显?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这里主要看舜为什么是最有孝道的人。
关于舜是大孝子,《尚书》《孟子》《史记》都有描述。舜的家庭很特别。他的父亲、继母、同父异母的弟弟象,这一家三口想尽千方百计陷害舜,欲置舜于死地。舜生活在这个很不好的家里,但他是大孝子,时刻想着孝顺父母。《孟子》9·1有这样的说法:舜一心一意想当孝子。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是建立在孝顺父母的基础上,他都不开心。天下之人喜欢他,他不开心;娶了尧的两个女儿做妻子,他不开心;富有天下,他不开心;尊为天子,他不开心。只有得到父母的喜欢,他才开心。孟子说:“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孟子》9·1)大孝,就是我要一生一世孝顺自己的父母。到五十岁还孝顺父母,孟子只在舜的身上看到了。
以上是对“舜其大孝也与”的解读。这句话与下文的“德为圣人”有什么关系呢?只有大孝子才具备成为圣人的基本条件。所以,从“大孝也与”到“德为圣人”,这里有转折的意味。《中庸》接下来的文字似乎偏离了孝的主题,但实际上没有。如果不以孝为基础,“德为圣人”就转折不下来。
“德为圣人”,舜在道德上是圣人;“尊为天子”,舜在地位上是天子;“富有四海之内”,舜拥有四海之内的财富;“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宗庙里面祭祀他,子子孙孙怀念他。这几句话讲的是:舜的孝道有很多体现,这些体现的结果就是“大德”。因为孝道,舜成为道德上的圣人,成了大德。
在孔子看来,“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有大德的人一定会得到他的地位,一定会得到他的财富,一定会得到他的名声,一定会得到他的长寿。也就是说,大德者必定得到四样东西:地位、财富、名声、长寿。这四者是有一定关系的,我们可以调动自己的人文体验好好把握这种关系。
孔子为什么特别讲到“故大德……必有其寿”呢?寿,就是寿命、长寿。《论语》6·23说:“知者乐,仁者寿。”智者是快乐的,仁者是长寿的。舜是大孝子,道德修养极高,他到底有多长寿呢?历史上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法认为他活了117岁,也有人说他活了116岁。到了南宋,大思想家朱熹(1130—1200,以下称作朱子)为《中庸》做章句,做了折中,说舜活了110岁。百岁以上属于长寿,大德者“必得其寿”,孔子觉得这是相当肯定的事情。我们知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孔子活了73岁,孟子活了84岁,这都是长寿的表现。古人活到70岁,是很少见的,所以这是长寿。
大德者必然得到地位、财富、名声、长寿,这是从人事方面来讲。讲完这些,孔子把话题接引到了自然哲学方面。他说:“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天生养了万事万物,同时根据它们不同的资质,而让它们各得其所。“必因其材而笃焉”的这个“笃”,有人说意思就是:它本来已经很好了,再把它加厚一点。这是朱子《中庸章句》的解释。我认为笃就是各得其所。“必因其材而笃焉”,通俗地说,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顺着这句话,孔子讲到:“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栽培、倾覆是这里的两个关键词。这句话比较难解。先讲朱子的解释。朱子有一个基本的哲学理念,就是气。这个气是生命之气,它有这些特点:第一,有生命之气,无生命之气,这是两种状态;第二,生命之气多,生命之气少,这也是两种状态。我们把这四种状态进行叠加,就会看到:有生命之气,而且生命之气很强,这个时候万物得以成长;生命之气很少,甚至没有生命之气,这个时候万物走向凋零。这是朱子所谓“气至而滋息为培,气反而游散则覆”的解释。
按照这一解释,我们把“栽者培之,倾者覆之”翻译为:能够成材的,就栽培它,成不了材的,就淘汰它。这种翻译让我们想起达尔文主义的观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康有为(1858—1927)的《中庸注》称作“物竞天择,优胜劣败”。人们一般认为这种自然哲学的解释符合自然界发展的客观规律。但是,如果这样解释,我们的心里总是有一种特别悲凉的感觉。因为说到万物生长,能够成材的——我们就栽培它,成不了材的——我们就淘汰它,这种说法好像太残忍了。
我想在自然哲学的解释之外,加进人道主义的解释,并从三个方面展开。第一是从生存的角度展开。生存的角度是说:你发展得好,我要栽培你、培育你;你发展得不好,我要给你一碗饭吃。生存的角度也是最低的限度。第二是从发展的角度展开。发展的角度是说:你一帆风顺、顺风顺水,我为你锦上添花;你陷入困境、一筹莫展,我为你雪中送炭。这都是为了你的发展。第三是从境界的角度展开。生存的角度是最低的,发展的角度是中间的,境界的角度是最高的。
境界的角度是说“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涉及人生的两极:一个是生,一个是死。面对生死问题,我们应当有什么样的境界追求呢?对于生要有追求,对于死要有追求,这种追求落实到境界上,最好的表达是印度大诗人、哲学家泰戈尔(1861—1941)《飞鸟集》说的“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所以,“栽者培之”,我们的生要如夏花之绚烂;“倾者覆之”,我们的死要如秋叶之静美。从人道主义角度解释这句话,我们把侧重点放在“倾覆”上面。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基本的生存要求、基本的发展要求、基本的境界要求。我们既要想到栽培,也要想到倾覆。从我个人的人生经验出发,更是从大部分人的人生体验出发,我们要特别强调“倾覆”这两个字,以及如何重新理解它的含义。
《中庸》没有引过其他经典,只引过《诗经》,而且引了十五次。孔子讲完“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接着引了《诗经》:“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嘉乐君子”,就是高雅快乐的君子。“宪宪”的意思是很明显、很显著,“宪宪令德”是高雅快乐的君子有着美好的品德。这个高雅快乐、有美好品德的君子,该做一些什么?上天会如何栽培他呢?那就是“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他能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得到大福利,所以他自己也能享受上天恩赐的福禄。上天厚待这样的君子,我们该对他做一些什么呢?那就是“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我们要保佑他承担自身的历史责任,这是来自上天的指令。孔子引《诗经》,还是从栽培的角度讲。
第17章的最后是孔子说的:“故大德者必受命。”大德者是最有道德的人。“受命”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照传统的解释,就是“受天命为天子”。最有道德的人一定要接受天命,成为治国理政的最高统治者。这个解释合乎《中庸》的发展脉络,因为第28章讲到天子该做的就是议礼、制度、考文。“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如果不是天子,就不能议礼,不能制度,不能考文。子思又谈到德与位的关系:“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你虽然有天子之位,但如果没有道德,那你就不能制作礼乐文明;反之,亦然。德与位一定要匹配起来。有大德者必须而且必然接受最大的天命,成为治国理政的最高统治者。
“故大德者必受命”,孔子为什么要这么说?春秋时代,礼乐文明已经遭到大面积的破坏。天下那些诸侯光有其位,但他们的道德品质不行。所以孔子特别强调:有最高道德的人一定要有最高的地位与之相配,否则社会治理就会出现大问题。
对于《中庸》第17章,我们要特别关注两个问题:一个是孝与德的关系问题。为什么古人把道德品质与是不是孝顺密切联系在一块?它值得我们拿切身的人生体验予以反省。另一个是德与位的关系问题。你的道德与你的地位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也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大德者必受命”,拥有最高道德的人必须而且必然成为治国理政的最高统治者,这是孔子的理念。从世界人类文明的早期看,很多民族都有类似的思想。比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前469—前399)、柏拉图(前427—前347)讲“哲学王”,认为哲学家要成为王,就与这个理念异曲同工。
我们既要好好揣摩孝与德、德与位的关系,还要看到这一章有两个字提了很多次:一个字是“故”,出现四次;另一个字是“必”,出现了六次。孔子为什么会用这么肯定的语气讲伦理政治问题呢?!
(作者系中国孟子研究院泰山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