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的《渐行渐远》分为三部分,粗略地看其实是两部分:第一部分写作者的父母以及给作者人生很大影响的舅舅,第二部分则是异国他乡的故事。皮皮说,这些不过是被她写成了故事的社会现实。也因此,我可以笃定这些故事能引起的不仅仅是读者的同情,还必然有相当的共情。
我曾把关注点放在对死亡的“遗忘”之上,因为深感于《古诗十九首》里的“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怨恨生者对死者的必然遗忘。然而当我重新审视全书时,发现自己太过在意人的“死后”,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在意“死后”,却不知关注逝者的“生前”。皮皮突破了这种固有的观念,她将目光完全投向了“生前”。我们往往关注人“死后”的会否被遗忘,大概从古至今的国人都在考虑“身后事”“身后名”吧。但皮皮在书中却始终关注“生前”,尤其关注“生前”的有无尊严。这其实是一个更加现实的角度,也是更值得我们作当下的思考的。
人类的医学发展让人有了延续生命的可能,但对一具已油尽灯枯的躯体的挽留,大概仅仅是为了安慰其他生者:
她依旧在昏迷中,被周围的机器拉扯着,各种管子要么插进她,要么夹住她,都为挽留她工作着……躺在机器中间的T太太,软乎乎的一堆,宛如失去了主宰的某种物质,任凭机器操纵。
我们身边总有些老人,他们喜欢喃喃自语,大意总是,如今老成了废物,不如早早死去,减少拖累;或是总爱向人回忆年轻的时光,回忆自己当年的能干。我们把这些抱怨和回忆都听滥了,他们还是孜孜不倦地像在讲一个新的故事。他们是矛盾的,既想要同情,又想要尊重,然而努力一番得来的却是忽视。
其实我们真的不太懂得如何照顾和陪伴这些垂老的生命,就像我们无法想象自己年迈的样子。在《渐行渐远》的一段对话里,我似乎窥得了作者对自己的一点心思,也应该是我们对未来的自己的发问:
“你想过自己的晚年吗?”有一天,陈印终于激愤地问了王禾。“有一天,你自己老了的时候,怎么办?去养老院?”
“看你说的,今年,我五十七岁,晚年早就开始了……”
老年生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的,是在我们自以为还年轻时就慢慢入侵的。《渐行渐远》不仅仅在描画老年人的生活情态,也不仅仅是在关注老龄化的社会问题,它讲的也是一个生命的永恒困惑:即使目睹过无数的临终生命,年轻的生命也从来无法想象自己的老去。我们很少去思考这个必然的结局。
波德里亚说,生命太长了,长到给了我们错觉,以为死亡真是可以无限期推迟的。
皮皮冷静地记录了几十个生命临终的故事,这里面有无奈与绝望,也有爱与理解,想来这才是“死亡”面前的人间百态,是每一个鲜活生命走向枯萎时的不同命运,有人倔强地拒绝命运的安排,有人从容地接受;有人想从命运那里偷来一点时光,有人则蔑视这刻意的努力;有人生活不易,有人难求一死……我们能看到的不仅是不同老人的生活状态,还有他们对自己老年生活的心情心态、与子女的爱恨矛盾。而我更希望读者思考的是:垂老的生命该如何才能体面而不失尊严地生活。这不仅仅是我们面对亲人老去时应有的思考,更是对自己生命的思考。
许多死亡之后,似乎才明白:活着的人,哪怕是亲人,并不懂怎样关怀即将死去的人。
不懂如何关怀,其实是不懂如何尊重;不懂如何尊重,其实是没有以此观照自己的生命。我们因为无法想象自己的老去,故而在老去的人面前手足无措,甚至逃避、推脱。直到这个老去的过程定格在死亡的节点上,我们才若有所失、嚎啕大哭。如果爱的和解需要死亡做铺垫,那么这种和解又有什么意义?作者对已逝父母的追忆,何尝不是对这种迟来的和解的追悔。
个体生命的凋零需要尊严,渐行渐远的人与人之间需要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