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国台湾作家徐仁修拿着枪向美洲豹走去,豹子已然中枪不能动弹,豹纹在月色下有一种令人眩晕的美感,让他不禁想起一名叫多明哥的印第安老人向他讲述的屠豹经历:“我看着满月从它背后慢慢上升,月亮剪出它的身影,并且加了金边,美得使我屏息。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激动,好像忽然从它身上看到了上帝创造万物的双手……于是我收起了枪在月色中走回去。”穿梭在文明与原始的边界,徘徊在梦与醒、响与寂、生与死的过渡地带,徐仁修像一位丛林中的游侠,在慈悲、浪漫与热情中努力寻找生命的真谛。
丛林中的游侠
徐仁修,1946年出生于台湾新竹,5岁时目睹了火车呼啸而过,从此“探险”便深埋心中。15-16岁登高山,踏荒野,开始探险之旅。27岁离开台湾,来到尼加拉瓜担任农业技术团技师,足迹几乎踏遍了尼加拉瓜各个角落。椰子河屠豹、魔鬼山寻金、沼泽地砍蟒蛇、大湖畔闻悲歌、登顶莫莫通博火山、安葬丧于内乱的达尼罗、探访流落南美的关祖父……嗅惯蛮荒气息的人,再也不能习惯市声城味。从尼加拉瓜的蛮荒回到台湾后,徐仁修毅然辞去了工作,决心将余生都投入荒原林莽之中。天地浩大辽阔,偏安一隅岂不痛哉!
当我们仍在春蚕到死丝难尽的都市围城里苟延残喘之时,徐仁修却早已在蛮荒的落月中找到了心灵的归宿。热带丛林里与野猪展开一场力量与智慧的平等挑战;巴布亚新几内亚追随华莱士的足迹寻访天堂极乐鸟;隆·萨长屋内听卡扬族老酋长回忆当年出草猎人头,感叹英雄末路的寂寞孤独;亚马逊河上误入死亡之域品尝鬼魂祭花,收获境由心生的人生智慧;印度蓝桑坡上观看虎鹿追逐,顿悟万物一体的终极实相……人生如大河奔腾般前行,生命因流动而增加厚度,这或许便是探险之于生命的意义。
与一般探险者寻求刺激新颖的体验不同,徐仁修更令人钦慕的是永远涌动着的对生命的悲悯。在菲律宾丛林中,徐仁修探访即将消逝的莽远族部落,途中偶遇奔鹿一家。奔鹿一家的住所非常简陋,只是在几棵树下,用野竹子拼了几张床而已,头上全无遮盖。他们以野薯蓣为食,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是从未吃过糖果。当徐仁修将米饭分享给奔鹿一家时,他们用手指将米饭一粒一粒捡到嘴里,视若珍宝。由于平地人一直往山里移垦,木材商又不断砍伐森林,工人或拐或抢部落女人……莽远族不得不往更高、更深的山上迁移,人口一年比一年少。黎明道别,奔鹿一家向丛林更深处行进,徐仁修驻足静听,耳边传来了奔鹿女儿童稚的歌声:
不要道别啊!/因为你是我还想再见到的人。/道别只对逝去的亡魂,/还有我们讨厌的死神。/我们很少朋友/也认不得几张脸孔,/你将是我们怀念的人。/你的慷慨,/你的关怀,/还有那温柔的眼神,/像满月一样啊,/植入——我心。/不要道别啊!/因为/你是我还想再见到的人!
救赎原在我心
“飞机的起飞为我们的心灵带来愉悦,因为飞机迅疾的上升是实现人生转机的极佳象征……它让我们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奋力攀升,摆脱现实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里为都市青年指明了灵魂的出口。当都市青年无法堪破现实,远方的想象似乎就成为了救赎,以为远行一趟便能了悟人生。然而世事吊诡,面对现实的困厄,远方从不是一劳永逸的救赎,若无法摆脱因焦虑而生出的贪婪,远方也没有救赎的答案,又何必为大理、西塘再徒添一层感伤的金色雾纱呢?
对徐仁修而言,远方的召唤,从不是因为生不逢时的自我放逐,更不是因为生活疲倦后的短暂逃避。恰恰相反,一切都源自于其对生命本质的洞察与热忱。1999年夏日,在尼加拉瓜的夕阳斜晖中,徐仁修与儿时的同班同学小邱久别重逢。23年未曾相遇,此时两人都年过半百,两鬓渐霜,人生际遇也早已南辕北辙。小邱已是富甲一方,往来多是权贵,而徐仁修呢?是衣衫褴褛、一贫如洗,还是茕茕孤影、知交凋零呢?不,这只是虚幻的表相。经过人世沧桑与生死无常,徐仁修早已有看穿表相的智慧,他眼中的自己也是富甲一方,内心富足,往来尽是野生动物植物,出入山野林莽有如回家。
他悲悯原住民的艰难处境,但也在蛮荒中逐渐找到了回归人类古老家园的那种温馨熟悉。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幸福是消是长?看着一对原住民夫妻带一个小儿子在河上钓鱼,徐仁修终于明白:“生活/有不同的意义/在不同的环境/生命/在顺气自然中/找寻愉悦的小径/而爱情/使一切生活生动/并赋予生命以永恒。”生活没有等级,只有不同。若不能堪破执念,最终也只能身在远方,心依旧困守牢笼。徐仁修坦言,他所需甚少,当有所需要时,不会匮乏,当然也所剩无多。因其无有,乃敢放弃;敢于放弃,也足见其富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何等潇洒,又何等睿智!
月落蛮荒,暑气渐消,暮色慢慢合来。猎人头族的钢刀浸染着最后一丝血红的晚霞,耳畔依稀遥遥传来莽远人的歌声……翻完徐仁修从远方寄来的这一封封情书,一股离愁轻轻涌上心间。不要和我道别啊,因为你是我还想再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