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勇出生在中国云南东北部的一个边远偏僻的山村。作为农民的儿子,他的作品和他的人一样,散放着纯朴的泥土气息。他笔下的那些人物,也栩栩如生地,一脚刚从农田里拔出,另一脚迈进城市的水泥地,脸上写满对幸福的追求,却无一不遭遇精神和物欲的重重打击。
他饱含深情地书写。他的亲人们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刨食生存,艰难窘困。他们的精神生活无比荒芜。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酸甜苦辣,无不深深地打动刘平勇的心灵。他当村长的时候,抓计划生育,追缴公余粮,拔麦种烤烟,放水插秧,抗洪抢险,秋收抢种……刘平勇整天沉浸在上管天文,下管地理,中间还管老百姓鸡毛蒜皮的杂事中。那些来自人为的或自然的种种苦难,毒蛇样缠绕着他可亲可敬的农民父母、兄弟姐妹,他的心疼痛无比。
“就为着我可亲可敬的农民父母,兄弟姐妹们,我开始思考这一群为土地而生为土地而死为命运而抗争的人们。我用小说来书写他们的生存状态,书写他们的勤劳善良朴实勇敢,书写他们的狭隘自私愚昧凶残。”刘平勇手里的笔,流着泪,滴着血。因为在农村,一有丧事喜事,家家团结,和睦相处的大家庭景象随处可见;然而为了一只鸡、一棵蒜、一撮土而发生的人命案也比比皆是。他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的全是一些不可思议的心痛的事实。他的小说,也因此充满让人心痛的感伤和无奈,反思和警醒。
中华读书报:您是一步步从刊物发表作品走过来的。作为基层的作家,是否觉得特别不容易?
刘平勇:非常的不容易。我从发表第一篇小说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每位立志成为作家的人,渴求发表是共性。二十年前,由于地域限制,网络信息的不畅通,边缘化现象十分严重。远在边远地区的基层作者,很难看到外面的世界,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基本上靠的就是有限的书本和图像不清的电视。
那时用手写,一个两万字的小说,用手写完,反复修改,再抄写一遍,那种费时费力可想而知。然后是盲目的投稿,然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脑海里整天都是邮差送信的样子。
中华读书报:你的笔下,几乎都是底层的小人物。无论是中篇小说集《因为有爱》还是《天堂邂逅》等等,从乡土到城市,你的作品关注了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基调?
刘平勇:一个作家的背后,隐藏着一块与之息息相关的土地,也隐藏着一群与之血脉相通的人。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绝无例外。在这块土地上一茬又一茬生长起来的人们,为了更好地生存和更美好的精神追求撒遍了中国的各大城市,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工。他们渴求美好,向往美好,在生存和精神困境中头破血流地突围,最终大都迷失自我和回家的方向,他们在陌生而缤纷的城市里,慌乱而盲目地演绎了许多令人伤感的悲剧。作为生在其中的我,作为与他们有着相同血脉的我,作为一个试图用文字书写悲喜人生的写作者,所写的文字,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探析生存和精神困境的烙印。
中华读书报:您的大多数中短篇小说,故事的结局往往和死亡有关。《天堂邂逅》由七篇小说构成,其中六篇涉及到了死亡话题。
刘平勇:这是特定人物命运的必然走向。可以说,我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在生活中都是有基本原型的。对于一个熟悉底层生活的写作者,写反映底层生活的作品,不需要挖空心思去虚构,只要把生活中的真实,稍加演绎写出来,那种荒诞和疼痛,就足以让那些在城市里生活的作家和读者揪心和震撼。
当我把目光投向我的村庄,我作品里的主人公就不请自到了。我的几篇作品里的主人公,当我还在创作的时候,他们确确实实还在活着。当我在作品中以他们的性格、能力、角色演绎他们生活的走向时,他们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
说实在的,在创作中,我真的舍不得他们死,但我没有能力留住他们。我也为此伤感难过。文学是人学,人生是文学之源。作家赋有生的意识,也赋有死亡意识。直面死亡、认同死亡是其表,在对死亡的直面、认同乃至超越中,传达的应该是作家强烈的对生的关注和热爱,二者辩证互生。许多优秀的作品,都是通过对死亡的描写激发起读者对人生与社会的深沉思考。
“死亡意识”可能是我在创作中的一种潜意识。平时我还真没有意识到。我觉得有必要对自己的内心和创作倾向进行细致的梳理。
中华读书报:从《天堂邂逅》这部集子所展现的“死亡意识”来看,死亡不是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和主题。
刘平原:“死亡意识”关乎着我所创作的小说的叙事结构。在我的作品里,死亡不是单纯的生命个体的终结,也不是形式上的故事的结局,死亡意识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生命意识。没有死亡意识,文学作品便难以切近生命的本质,进入不了人文和生命终极关怀的最高层次。所以在这部集子中,死亡是形态化了的生命意识,借助对死亡的呈现,来思索深层次的复杂人性,生命价值,社会问题等,表现强烈的人文关怀精神和对个体生命深沉凝视。
中华读书报:《天堂邂逅》的故事并不新鲜,是一场城管和商贩发生暴力冲突的悲剧,以在天堂自述的方式来展示故事走向和人物内心世界。但是您以写作呈现出了不同的思考。我最初的感觉是故事结构落了俗套,这种叙述方式太常见了,您如何看待创新?
刘平勇:形式上的创新,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肯定是终身追求的目标之一。多年的阅读中,常常发现一些现代作家的作品,被许多人追捧,认为形式如何新颖,内容如何独特,但只要你多翻一些远远近近的外国作品,就会惊奇地发现那些作品是从什么地方脱胎而来的。我个人认为,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是文学最本质的关系,就像鞋子和脚的关系,如果能寻找到既美观大方,又新颖独特的鞋子,让脚穿进去既妥帖又舒适,那就是最完美的了。但鞋子无论什么花样,它内在的空间本质上还得是脚的样式。
中华读书报:在您的很多作品中,农村是凋敝的同时也是现代化的;生存是艰难的,然而这些小人物又在为追求幸福坚韧地活着。
刘平勇: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也许是因为写作的缘故,我常常会产生恍惚感。看着影视里或者城市里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们,我脑海里就会浮现我的家乡的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也曾经青春年少,鲜活生动,只是被愚昧贫穷的风沙把他们打磨得粗粝坚硬,灰头土脸。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只是那种追求包含了太多的悲剧意蕴。
随着现代进程的推进,农村也呈现出特有的丰富性、立体性。曾经凋零的村庄,也必然受到现代文明的浸润和冲击。尽管物质条件有了改进,生活环境也有了巨大的变化,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人心人性精神诉求跟社会的发展变化,依然不对等不匹配不融合,他们对幸福的追求,对爱的坚守就必然生出了难以调和的悲剧因素。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我的心充满了疼痛,充满了悲悯,同时也深深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无可奈何。
中华读书报:中篇小说《一脸阳光》讲述一位农村妇女巧莲挨打受屈后,凭借强烈的自尊,想方设法要讨个“说法”的故事。这类主题在文学作品中常见,比如《杨乃武与小白菜》《秋菊打官司》《我不是潘金莲》……您在处理这一题材时,更着重于什么?
刘平勇:讨个说法的故事很常见,以上几部作品的主人公,他们是以一种虽然柔弱但却执着坚韧的精神,对不合理的强大坚硬的外部世界发起血肉横飞漫长悲壮的进攻。而《一脸阳光》中的巧莲,是利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用以卵击石的方式对抗强大的外部世界,结果当然是失败。最后,巧莲以近乎扭曲的内心自救,从别人的温暖里获取一丝并不可靠的虚幻的阳光来平衡自己的内心,让自己有理由活下去。主人公巧莲取得的“胜利”,让我们哀其不幸的同时,却没有任何理由怒其不争。我觉得这种貌似虚弱的结局,更能透视被现代化文明进程遗落在身后的乡村生活的无奈与悲凉、沉重和忧伤。比那种正面讨回一个说法的表达更具有震撼力。
中华读书报:有评论说您的语言是“诗意的语言”,我并不完全认同。相反,我认为您的小说语言是原生态的,接地气的,甚至是未经过打磨的。
刘平勇:我觉得好的小说语言就像打铁,每一锤子都要落到实处,甚至能看见火星四溅。一部好的作品,就像一架性能优质的飞机,那么语言就是飞机上的每一个部件,每一个部件都是那么的得体妥帖,精致而富有质感,看上去沉稳敦厚,但却能飞翔,遨游长空。
过去谈论的诗意和现在谈论的诗意,可能有了新的更丰富的内涵。我对诗意的理解是,准确生动,给人以想象空间,能让人的思维跳跃飞翔的,使人的心智得到启迪的语言。因此,原生态的,接地气的,甚至是未经过打磨的语言,也可以是诗意的语言。
中华读书报:读您小说,感觉特别富有生活气息。您如何看待地域和写作的关系?
刘平勇:在我们老家,许多山上都会生长菌子。一些山上主要生长大把菌,一些山上主要生长黄丝菌,一些山上主要生长罗锅菌,一些山上主要生长牛肝菌或者鸡枞菌,当然一些山上还生长多种不同种类的菌子。这些都是由不同的气候、温度、湿度、土壤等因素而决定的。如果把山比作地域,作品比作菌子。地域和写作的关系大抵如此。地域性对写作的关系是极大的。独特的地域会产生带着地域气息的独特的作品。
(鲁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