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小恋着沈从文的缘故,我对湘西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凡是带“湘西”二字的文字非要拿来读不可。彭学明《一个人的湘西辞典》就是这样进入我的视野。
书中有这样一个段落:“在一代又一代文人的笔下,湘西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山是一尘不染的绿,水是一尘不染的清,人是一尘不染的纯,情是一尘不染的真,而赶秋、边边场、挑葱会、踏花花、找莫比、哭嫁等燃烧着浪漫的爱情节日和放蛊、落洞、赶尸、辰州符等极度神秘的民间文化,更是让湘西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民族景象。”正如彭学明所说,文人笔下的湘西,似乎天然带有一种纯洁、浪漫、神秘的文化属性。
然而,“娘”生活的湘西并不是这样的。
“娘”在湘西,日子过得很难。在湘西农村,下堂的女人是低贱的,下堂女人带的孩子,也是低贱的,总会有人来找茬,总会有人来欺负。而娘,老牛护犊不惜舍命的娘,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她的骄傲、尊严,甚至生命都因儿而失,儿却有眼不识,有耳不听,不知不晓:娘为儿低下头,折弯腰,低至尘埃里,儿却视她弗如尘埃;娘的苍老、娘的无力、娘临终的苦苦哀求,终不能让儿动容。这也是儿后来遗憾、悔恨的根源。
这是我读彭学明最初发表于《黄河文学》的《娘》的感受。
2018年初春,增补七万多字的全新修订版《娘》交付至我手中时,心中多的不是惊喜,而是担心。我担心增补的这十几个小故事会破坏我对“娘”的印象。我知道,彭学明的文字带有一种极为少见的令人窒息的文学密度和强度,随便一段,就会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他内心世界的丰富、敏感、脆弱、善良。有人说,作家是靠内心生活的人,内心寡淡的人成不了作家;内心充盈,文字才不会苍白无力。我感到彭学明的内心应该是极细腻极柔软的,否则他不会在对娘的不解、怨恨、抵抗中,如此细致入微地写出娘的温存、娘的凌厉、娘的勇敢、娘的无畏,他的文字也不会呈现出博爱、同情、理解、悲悯。我怕彭学明过于细腻的文字,过于极致的追求,会使“娘”的形象失真、变形。
万幸,彭学明把过去的“娘”还给了我。三十七章修订为五十一章,彭学明增加了许多娘的小故事,比如娘回熬溪为爹守灵,收养爹与前妻所生儿子四龙;儿子成名后,教儿不慕虚荣、不收赠礼、不信谗言,与朋友和睦相处;娘随儿搬至张家界,孤单不已,偷偷抽烟却被儿骂;娘去世后,儿的悲痛;儿踏上寻根之路,寻找娘的根,从而牵扯出娘被史伯父抢亲,娘在湘西剿匪过程中对小战士的关爱,以及娘参加断龙渠开山引水工程,争当铁娘子的故事……彭学明笔下的“娘”依然让我在感动中生出更多感动。
有时看着书稿,我会想,这二十七万字,该是彭学明在多少个泣血饮恨的不眠夜里,怀想娘、眷恋娘、感念娘、寻找娘的血泪凝结,该是彭学明多少次回湘西探寻娘的血脉、娘的根络、娘的前世今生真实观感的写照。
《娘》是一本湘西方言味极浓的书,因此为照顾读者的阅读感受,全新修订版较之前,增加了页下注。原本以为此书会严格按照出版计划,于5月13日母亲节时上市,不想世事难料,封面设计将整个出版节奏打乱了。
现在想来可以轻松一笑,但是当时整个团队都疲惫不堪:换了两位画家,改易二十多稿,此书才最终确定封面方案。最初封面用了一幅老妇人的画像,黑底红字,极为醒目。彭学明看过封面初稿后,还是建议用娘本人的素描像来设计封面,因为娘的正面照更慈祥、坚定、干净,看过的人都觉得温暖入心。跟美编商议后,当即请了一位相熟的画家根据娘的照片创作两张素描,然后根据湘西乡间风景创作一幅油画。此时我才觉得,千万不能思想松懈,内文定稿,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随着内文下厂,约稿的湘西风景油画和娘的素描像也已创作完毕,我开始催促美编修改封面。当时,眼看5月之期将近,内心极度焦虑的我开始扮演“恶人”,一天N遍地催催催。估计饱受煎熬的美编老师那时候看到我,心里是无数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编书原本就是个精益求精的过程,用风景画和素描画的封面设计出来后,视觉冲击力还是不够强。前后几易其稿,不断磨合,仍无法令所有人满意。焦灼之中,彭学明提出一个方案:想约请有“中国毕加索”之称的著名画家熊庆华画封面画。看过文稿后,熊老师很快便提供了一幅他理解中契合“娘”主题的油画《拾柴妇》。然而,方案又被否决了。正当我准备去仙桃亲自拜访熊老师当面进行沟通时,彭学明选中了熊老师的一幅旧作《母亲河》,又经过无数次调色修改,这个方案一经呈现,效果斐然,不花哨不华丽,极好地吻合了《娘》的主题。
一本好书,总会有打动人心的地方。彭学明的《娘》为中国当代文坛贡献了一位具有地母根芽的母亲形象。地母的本能就是爱、包容和支撑。她用爱泯和着生命的不幸,她用包容勾连起人性中向善、向美的因子,她用爱给了自己儿子信仰的支持、力量的源泉,也给了儿子正直做人的教诲和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