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良铮是诗人,也是诗歌翻译家。诗人公刘对查先生有这样的评价:“作为诗歌翻译家——另一种意义上的诗人——穆旦是不朽的。他的许多译诗是第一流的,是诗。不同语言的山阻水隔,竟没有困扰诗人的跋涉。人们将铭记他的功勋。”
铭记查良铮功勋的不仅有诗人,有广大诗歌爱好者,还有多年从事俄罗斯诗歌翻译的译者。
查良铮1918年4月5日出生于天津,在纪念查先生百年诞辰的学术研讨会上,王志耕教授发言中说了一句话:“难以超越的翻译家!”我想,这句话会得到不少译者苦涩的共鸣。
要了解查先生译作的过人之处,一是对照俄语原作读他的译诗,二是挑选普希金的作品,对比阅读不同译者的译本。
查先生高度重视诗歌翻译的音乐性,重视译诗的透明度,尽力在译作中接近或再现普希金原作的节奏和音韵。他擅长挖掘母语的韧性和潜力,筛选最恰当的词语,灵活安排诗行,译笔大胆而灵动,再加上反复修改,推敲琢磨。因而他的译作与众不同,独具特色,最富有激情和诗的韵味,加上他的诗人气质,对诗的深刻理解,这是其译作出类拔萃的根本原因。
王志耕教授就查译《我耗尽了自己的愿望……》这首诗对比了五个译本,就一个词запоздалый(迟到的、最后的)具体分析几个译本的得失成败。他说,查良铮使用“弥留的”这个词,让他内心感受到震撼。
我在这里愿意补充几个例子。《致恰达耶夫》是普希金政论诗的代表作,查先生的译稿有这样几行:
朋友啊!趁我们为自由沸腾,趁这颗正直的心还在蓬勃,让我们倾注这整个心灵,以它美丽的火焰献给祖国!
查先生把живы(生存,活着)译为“蓬勃”,大胆而富有创意。“蓬勃”一词音节响亮,且是上声,与“祖国”押韵十分谐调。把最重要、最响亮的词放在韵脚的位置,取得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再加上“沸腾”“倾注”“火焰”几个经过精心挑选的词汇,字里行间充满了激情与活力,跃动着爱国青年血气方刚的献身精神。其他七八个译本,全都达不到这样的精神高度。
普希金有一首诗题为《战争》,这里引用查先生译稿的四行:
那狂暴的义勇军的攻击,
军营的警号,刀剑的振鸣,
还有杀气腾腾的战火里
将领和部卒的壮烈牺牲!……
“杀气腾腾的战火里”原文是“враковомогнесражений”。俄语形容词раковой,词典上给出的词义是“命中注定不祥的,劫运所致的;非常不幸的,引起祸患的”等等,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杀气腾腾”来得确切,给人印象深刻,让人惊心动魄。文学翻译家离不开词典,但出色的诗句绝不是靠词典能查得出来的,那是译者的再创造。或许查先生在潜意识里,仍难以忘怀九死一生的野人山战役。像这样的诗句,绝对是译坛的杰作,融入了诗人和译者的心血与生命,是他们共同孕育的艺术结晶。
查先生不仅善于表达战争场面的惨烈悲壮,在传达细腻柔情方面,也有不少出神入化的妙笔。1928年普希金为奥列宁娜写了一首八行短诗表达自己的倾慕。下面引用查译的两行:
有小小的玉足款步来去,金色的发波也随风飘扬。
对比其他译本,有人把“маленькаяножка”直译为“小脚”,难免让读者想到中国古代女人的小脚,有人译成“莲步”,更加重了“三寸金莲”的联想,都不恰当。查先生译为“玉足”,前面加上“小小的”三个字给予修饰,后面加上“款步来去”四个字进行烘托,生动地再现了美女奥列宁娜的妩媚身姿与步态,同时也把诗人普希金酷爱纤足女子的癖好,表现得淋漓尽致。
诗人普希金热爱秋天,在题为《秋》的组诗中,有个不同凡响的比喻,说秋天像患了肺结核的姑娘,查先生的译文片段如下:
……她就要死了,
可怜的人儿没有怨尤,没有怒气,
……
墓门已经张开口,她却没有在意:她的两颊仍旧泛着鲜艳的红润,今天她还活着——明天呢,香消玉殒。
把“играет”(游戏、玩耍)译为“泛着”,“багровыйцвет”(血红色)译为“鲜艳的红润”都颇见功力。令人叫绝的是最后一行的“завтранет”(明天就没了)译为“明天呢,香消玉殒”,真是神来之笔!“нет”(不,不再)是个司空见惯再普通不过的口语词。查先生却选用了一个十分优雅,又颇具感伤色彩的书面语“香消玉殒”与之对应,取得了出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堪称译诗经典范例,会心者自然拍案称奇。
细读查良铮先生的译诗,受益良多。我个人认为,诗歌翻译存在对、好、妙、绝四个层次。译得对,译得正确无误,应当是起码的要求,对中求好,好中求妙,是有出息的译诗家不懈的追求,但真正能译到绝妙境界的毕竟是少数。气质、禀赋与原诗人大体相当者才能达于化境,这样的译诗才堪称真正的艺术精品。查良铮翻译的普希金抒情诗并非篇篇都属精品,但是有些诗篇的确达到了难以超越的高度。
巴尔蒙特(1867—1942)是俄罗斯白银时代著名诗人和诗歌翻译家,对于诗歌翻译有精辟而深刻的见解。他曾经说过:“诗歌翻译——是心灵的和谐共鸣,又是心灵的决斗,是两个人的较量,两个人的赛跑,殊途同归,有共同目标。”
查良铮先生翻译普希金抒情诗,堪称译者与诗人的心灵和谐共鸣,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斗,高手过招,华山论剑,难分胜负。卓越的译者遇见天才的诗人,是中俄文化交流的佳话。
我自己写过一首诗《相遇》,愿引用在这里表达个人对查良铮先生的缅怀与敬佩:
当普希金遇见查良铮弗罗斯特遇见曹明伦跨越时空和民族疆界诗人遇见了知音
这是俄语的幸运这是英语的幸运这是汉语的幸运这是诗歌的幸运诗人寻找译者译者寻找诗人诗人和他的知音在诗的王国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