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散文集《看云集》1932年10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收文40篇,多作于1930年和1931年。六十年后,开明出版社再版了《看云集》,收录在该社策划的“开明文库”第一辑之中,同时第二辑的“开明文库”中还再版了《周作人散文钞》。后者系周作人的一部散文选集,由开明书店的创办人章锡琛编选,并为之作序。开明书店系一家服务于青年人的书店,显然章锡琛对于周作人的散文甚为偏爱,在他为这册《周作人散文钞》所作的序言中,开篇就有这样一段话:“这部选本用意在给中学生一个榜样,让他们明白怎样才能将文章写得好。周岂明先生散文的美妙是有目共赏的;他那枝笔宛转曲折,什么意思都能达出,而又一点儿不罗嗦不呆板,字字句句恰到好处。最难得的是他那种俊逸的情趣,那却不是人人可学的。”
章锡琛在序言中还赞叹周作人的文章“都有他自己的气分”,即使读者“暗中摸索”,也能辨别得出。这说明周作人的散文在当时已经独具魅力,但章锡琛笔锋一转,在序言结尾写道:“最重要的是对于礼教的攻击,还有他的文艺的意见以及哲理诗情,这儿都有了。徐志摩先生说他是个剥削的人;他随手引证,左右逢源;但见解意境都是他自己的,和他的文章一样。”由此可见,周作人在时人眼中,既是一位散文家,更为关键的身份是一位很有见识的思想者。《周作人散文钞》的选目出自周作人的各个散文集之中,总共三十篇文章,其中从《看云集》之中选了六篇文章,分别为《哑巴礼赞》《伟大的捕风》《水里的东西》《希腊的古歌》《草木虫鱼小引》《〈枣〉和〈桥〉的序》。以上几篇文章,基本都是周作人的散文代表作。
周作人在《看云集》序言中写道,这本书的题目来自于王维的一首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表达了作者的一种“闲适”态度,编选《周作人散文钞》的章锡琛不但看到了周作人的文章之美,更看到了其思想见识的非凡。周作人对于自己的散文有很清醒的认识,他似乎并不随意写一篇文章,但其中的用意却往往隐藏很深,表达方式也是比较曲折的。周作人后来在五十寿诞时曾写过一组打油诗,在上海的鲁迅在给朋友曹聚仁的回信中评价说,“周作人自首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撩,群公相合,则多近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众矢之的。”
《三礼赞》系列可看作周作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具体有《娼女礼赞》《哑吧礼赞》《麻醉礼赞》,是他的反讽之作。在《哑巴礼赞》中,周作人先是赞扬哑巴的诸多好处,走笔至结尾处,转而议论道:“世道衰微,人心不古,现今哑巴也居然装手势说起话来了。不过这在黑暗中还是不能用,不能说话。孔子曰,‘邦无道,危行言逊。’哑巴其犹行古之道也欤。”再如《麻醉礼赞》,他对于麻醉虽是一种文明,但中国人的麻醉方法却不外乎吸鸦片和饮酒,在“醉生梦死”的社会之中,“所苦者我只会喝几口酒,而又不能麻醉,还是清醒地都看见听见,又无力高声大喊,此乃是凡人之悲哀,实为无可如何者耳。”
《草木虫鱼》系列可以看作周作人的另一种表达。在《草木虫鱼小引》中,他这样写自己做这样的文章的因缘:“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第二,他们是生物,与我们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万一讲草木虫鱼还有不幸的时候,那么这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讲天气罢。”在《金鱼》一文中,周作人借金鱼来谈自己对于封建礼教的厌恶,认为金鱼突出的眼睛,令自己想到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瘤或驼背,乃是一种对于残废的变态欣赏,进而令自己想到国人对于小脚女人的偏爱。周作人的这种联想和批评,是冒险的,这也可见他对于礼教的厌恶是何等深厚。
周作人的文章有一种苦涩的滋味,这种苦涩,一方面是作者曲折隐晦与枯淡文体的追求,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作者对于现实的苦恼和无可奈何。但毕竟经历过五四洗礼,他的文章也常常体现着一种科学与理性的态。《伟大的捕风》一文中,他先是由谈鬼说怪而起,娓娓道来,并最终认为这都不过是说鬼者的一种心理投射,此类观点他在之后的文章中也多有提及,但关键的则是他要表达自己的一种科学的认识世界的态度,“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这里周作人所说的“虚空”,其实不外乎是虚无和荒谬的事情,而周作人认为对于这些事情的察明,意义更为关键。这就可以说是一种非常科学且务实的事情了。在这本书中,还有多篇类似的观点,诸如《水里的东西》《拥护达生编等》《介绍政治工作》等文章,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
当然,作为杰出的散文家,周作人在《看云集》中的文章非常漂亮,尤其是《三礼赞》系列和《草木虫鱼》系列,可以说是写得几无挑剔。整整三十年后,周作人在日记中写道:“阅《看云集》,觉所为杂文虽尚有做作,却亦颇佳,垂老自夸,亦可笑也。”这种感慨,不但有一种对其散文写作的回望和总结,也有对一个文学时代的怀念。他曾在《冰雪小品序》中谈到,“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进而又言:“小品文则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在他看来,乃是在颓废的时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叹其人心不古,可是我们觉得有许多新思想好文章都在这个时代发生,这自然是因为我们是诗言志派的。学者倪墨炎在专著《隐士与叛徒》中,认为《看云集》中的随笔散文,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之所以倪墨炎有这样的评判,在他看来,周作人《看云集》中的文章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三礼赞》和《伟大的捕风》等为代表,以为这些文章都是政论的主题,但却以随笔散文的方式很好完成了,“它们没有任何政论的架势,像其他随笔一样,如同促膝谈天,娓娓道来,引证左右逢源,十分自然;和其他随笔不同的是,它们内容磅礴,知识丰富,主题重大,蕴含深刻。”这一散文的创作,在倪墨炎看来,则是周作人散文写作的一个重大开拓,也是他的散文艺术中的重大成就。另一类则是以《草木虫鱼》和《专斋随笔》为代表文艺杂谈,特别是《草木虫鱼》这一组文章,“谈金鱼,谈虱子,谈白杨和乌桕,谈水族,谈蝙蝠,真到了玲珑剔透的地步,称得上雍容、漂亮、缜密。”倪墨炎先生的这段评价非常恰切。由此想到章锡琛在《周作人散文钞》的序言中的评价,以为既有一种艺术上的“他自己的气分”,也有思想上他自己的“见解意境”,可以说,对于周氏散文的评价,虽历经半个多世纪,还是有着一种深处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