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地”位于川藏边界,上级主管县有一个响亮闪光的名字:金川。当年乾隆皇帝曾经数次派兵,征讨这块如金刚钻般坚硬的地方。记得前年初与几位文友去金川,没有想到从成都一早出发,坐车要在盘山道上颠簸一整天。据说如果碰上下雨天,山体很容易滑坡,会出现泥石流冲击路面和车辆的险情。
那天虽天气晴好,但经一天的山道旋转,连续数小时如同在“摩天轮”和“过山车”上折腾,无“险情”骨头架子却也几乎要散脱。最美的风景常常就在险绝处。下车后扑入眼帘的景象,让每位初来者倏地眼前一亮,觉得旅途劳顿的付出是值得的。山坡上还堆积着皑皑白雪,漫山遍野的雪梨花正顶雪绽放,在料峭寒风中如蝶翅颤动娇柔的花瓣。当地作家韩玲用了一句话描述雪梨花:“既有梨花的娇嫩,又有梅花的风骨”。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记住了雪梨花。回沪曾请一位油画家,将雪梨花外柔内刚的姿影定格在画布上。这幅画挂在工作室没几天,就被一位友人“抢”去了。
《康家地》是一部散文集。汇集了藏族作家韩玲以康家地为描述对象的文字。阅读她的文字,恍惚又与文友们再次徜徉在金川那片缤纷摇曳的雪梨花丛中。康家地——雪梨花——《康家地》——韩玲,由此我们可以感知蕴藏在她文字背后的心跳,一种含泪带笑的悲悯情怀,墨尔多神山与赤水河般的坦荡与真诚,大自然原生的神奇与造化……这里并无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绝处逢生的情节,也没有值得为之作传的人物。年代的更迭、兴衰,与这片土地似乎有关又无关,生命的形态既复杂又简单。人们念经诵佛,也生儿育女;有时被饥饿煎熬,有时围着篝火吃烤肉;会因亲人的死亡痛不欲生,也会在喜庆的日子舞动锅庄;会在喝醉酒后骂天骂地骂遍所有能叫出名字的人,也会用猪胰子加香料制成护肤品抹在身上散发出怪异的味道……对庸常生活的呈现,因为有了如雪梨花般的诗意表达而独具魅力。
《康家地》中写到一位既普通而又独特的人。他不是诗人、哲学家、佛学家。他是金川昌都寺的一位普通僧人。但他用生命的存在方式,似乎在向人们诠释一道永恒的哲学命题。他叫雍中旦真。在他90多岁的生涯中,有46年在昌都后山刻经。无论生活如何艰困,无论气候如何变幻,从未停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双手搬不动石块、握不住刻刀、举不起铁锤……他刻经,不是为了给游人提供新的景观,也不是给藏家提供可谋利的拍品,他是为自己的生命“加持”。在银行上班的女儿,把阿爸接到城里去住。他散步时忘了回家的路。于是说了一句让我感到震撼的话:“女儿啊,这世界这么喧闹,我活着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死后灵魂更不会找到归途了。”于是,他又回到了昌都山那栋摇摇欲倒的老房子。
如何找到回家的路?这是雍中旦真老人的回答。
其实,这一古老的哲学命题,数千年来一直困扰着古今中外的智者们。“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想要什么?”从苏格拉底、伊壁鸠鲁到亚里斯提卜……到中国的老子、孔子,他们给出了许许多多答案。这些答案,都闪射着智慧的光亮;但也常常令我们变得更为迷茫。实际状况是,人类的精神困境并未形成有共识的出口。人的贪欲仍旧无节制地膨胀,丧失理智的疯狂不断毁损已建构的基本伦理,农夫与蛇的故事不再是一则具有警世效应的寓言。
雍中旦真回家的路,能否给我们新的启迪?老人精神的归宿感是否与罗素的一段话相契合?听听罗素是怎么说的:“人是原因的产物,不晓得末后的结局;人的出生、成长、希望与惧怕,爱与信念,只不过是原子的偶然排列组合;激情、英雄气概、深邃的思想与强烈的感受,都不能留住生命使之逃离死亡;世世代代的劳苦,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灵感,所有的辉煌的才华注定要在太阳系茫茫的死亡中消失,人类成就的殿堂终归要埋在宇宙废墟的瓦砾中。所有这一切,即便不是无可非议,也是真实确凿,任何哲学都无法否认。只有在这些真理的脚手架内,只有在不屈的绝望的坚实基础上,今后的灵魂的居住才能安全地建成”。
《康家地》中形而下的生活经验和生命状态的真实呈现,时时撞击着我们做形而上的哲思。也许终极的标准答案是没有的,思考也成为“回家”路径的一部分。安妥自己的灵魂,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人生难题。像雍中旦真老人那样,不断为生命“加持”,则是人人可践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