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群体中,个人风格极为明朗的作家。从上世纪90年代以辽宁“小虎队”“棒槌鸟儿童文学丛书”广受认可,到先后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奖项至今,薛涛的文学姿态,是白山黑土孕育的东北汉子,倔强,爽直。他心无旁骛,始终踏着自己的节奏,朝向他心中认定的文学与儿童文学的“理想态”。薛涛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孤单的少校》,字数高达15万字,回应了目前儿童长篇小说创作中普遍存在的“长篇”形态不典型、结构能力不足等问题。
薛涛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于现实生活中架构出“成人”与“儿童”这两个既独立又并行的“世界”。作品借助薛涛一贯的、极具“陌生化”与幽默感的艺术语言,以三部曲的形式将意蕴层层推向深入。作品从第一部《左岸太阳右岸月亮》的顽童生活写真入手,描摹了一群将电子游戏里的战争模拟到现实之中的男孩子,以及他们给太阳镇、月亮镇带来的鸡飞狗跳的趣味生机。至第二部《兄弟连》,几个男孩子的“军队”归属屡屡主动或被动变更,以孩子们在游戏中懵懂体味个体与群体关系的过程,触及儿童与人类普遍共通的孤独感与“我是谁”的自我之思。至第三部《小行星与银河》,再向纵深追因,失踪女孩小行星的故事被揭开,久已匿迹的长白狼现身,战争游戏竟然并非仅止于“游戏”。作家借助现实主义手法中突然闯入的意识流描写,让“仰望星空”与“俯瞰大地”寻找到了生命气息的契合,在强烈的惊奇感与悲悯的诗意中,指向儿童原发的成长,指向人类心灵的救赎。正像曹文轩所评价的,薛涛是这样一位作家,“喜欢直接进入人性的底部去看那里的风景和气象”。
“平行世界”的概念,因“幻想小说”的理论探讨而广为人知。幻想小说的特质在于,在现实世界之外架构了一个“共在”的幻想世界,而《孤单的少校》却在现实的世界中,巧妙运用了平行世界的视野方式,展现了同处于现实生活中的两个紧密相连又截然独立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一个属于成人,另一个属于孩子。
作品落笔于一群精力过剩的男孩子。被大人禁止到游戏厅打游戏的男孩子们,在太阳镇组建了“豆子团”,在月亮镇成立了“谷子团”,并严格执行军衔制,豆子团的头儿是位“上校”,谷子团的头儿是位“少校”。“我”和弟弟“乒乓”后来又拉起了“兄弟连”,一个做“上尉”,一个当“少尉”。从此,男孩子们的生活“激情澎湃又无比单调——为了和平发起战争,为了以后的战争暂时选择和平;进攻、妥协;宣战,停战……”在成人的世界里,这是一场孩子变着戏法的游戏,而在孩子眼里,却是真刀真枪,生死攸关的大战。当“我”郑重其事地背着宣战书在街上走过时,大人们还像平时一样过着日子,“我”责怪成人的漠不关心,成人的评价则是,“闹吧。几天不闹你们就憋着难受!”两个视野共同讲述着一个故事,却俨然两个截然不同的“频道”。
薛涛对男孩形象的塑造非常耀眼,在《满山打鬼子》《九月的冰河》《小车站》等作品中塑造了许多孟浪的、顽皮的、勇毅的男孩子。《孤独的少校》中,薛涛写“大战”前夕的“招兵”,学习好的不要,有才艺的不要,各种成人眼中的“优秀”孩子都不要,将笔下的“童年”圈定为一群不安分的、精力无处释放的男孩子。也正因为紧贴自然态的童心,他笔下的淘气孩子,摒弃了某些校园小说搞怪取乐,哗众取宠,过度渲染的毛病,呈现着生活的原貌,童心的原貌。
作品中,与男孩子的活力相映衬,孩子视野中的一切都是鲜活的,包括羊肠河岸的那片林子:“树林子一直坚持向四周生长,不停扩大面积,终于长到了羊肠河边。到了河边,它们还是停不下来,日日夜夜惦记着对岸的草甸子。太阳镇装不下树木的野心了。后来,有一大片桦树抢先过了河,长到月亮镇的地盘上去了。”借助这股生龙活虎的热闹劲儿,衬出了男童世界的生龙活虎。
作品具有鲜明的、独属于薛涛的语体滋味。那首先是一种语词的陌生化,其次源自新异的幽默感。薛涛的文学语言个性鲜明,常能大胆突破语言定势,以令人惊异的联想与犀利的观察力调遣语词,排布句段,产生极强的“陌生化”效果。
《孤单的少校》中写预感弟弟闯祸的哥哥的心情,并不正面强攻,而是巧妙地从外围渲染,“我战战兢兢吃着清淡的食物。白菜、萝卜是我的最爱。今天混合在一起竟然吃出了茄子的味道”。间接的心理展现,经过一番还原复现,显出丰富的滋味。“我恶狠狠地跑出镇子。气势太凶猛的缘故,太阳旅社的看家狗007都没敢拦我,乖顺地摇着尾巴放我过去。这让我很有面子,我回头对它说:‘小弟,哥不忘,不忘。’狗小弟也有表示,它说的是:忘!忘!’……我不明白今天怎么了,平时最凶的狗都对我网开一面。肯定要出大事了。”这是一段教科书级别的心理描写,孩子的感受移情到周围之物身上,自我中心思维被文字生动展现,紧张的心理借外围描写一览无遗。
《孤单的少校》中的幽默感,主要来自于“大”与“小”的错位。每一次男孩子间的小冲突,都被视作一场严肃的战争,战争“主要靠零零碎碎的周末推进,主要靠整块的寒假暑假完成大的布局”,“宣战书”“军事秘密”“兵分两路”“化整为零”“空袭”之类的军事术语统统用来描绘孩子们的战争游戏,把孩子们煞有介事、严肃紧张的面貌和盘托出。
在薛涛作品中,深挚的现实拥抱与浪漫的诗意飞翔常常是形影不离的。借助长篇的架构,薛涛并没有让《孤单的少校》局限于为淘气率真的男孩唱一曲痛快淋漓的童年之歌,而是借助儿童坦诚赤子的视角,探向人性深处。
这是一部始终在寻找“自我”的小说。譬如,在他者视角下的“我”的认识,自我对“我”的追问,群体的“我”与个体的“我”的矛盾与找不到归属的孤独。故事由一个“顽童的喜剧”升华,拥有了更饱满多层的哲学层面的涵义。
薛涛的作品,屡屡落笔于生死。在《废墟居民》《围墙里的小柯》《泡泡家族》等幻想小说中,以死亡后的幻想,讲述情感超越死亡的永恒。在现实题材如《小城池》中,女孩沙漏之死则更具有了现实之思。《孤单的少校》中,三度写到死亡,小行星之死,长白狼之死,护林员之死。小说选取了一种极具浪漫主义的手法,翱翔于现实之上,去描写生命如何走向死亡,讲述自我对生命意义的确认。
浪漫诗意的推动下,幻境突然闯入了现实,作品真的出现了一个如幻想小说般的平行世界。“我”分裂成了两个我,“一个在传说里面行走,跟狼谈心;一个是现在的我,尾随沉默的狼进入陌生的山谷,企图走进一个传说”。此时,意识流手法跃然而出,承担了一段杂沓纷呈的梦境书写。山林生态恶化,长白狼连改吃素食,但克服不了“孤独”。它掠走了小行星,并不打算吃她。但小行星不“懂”它,躲在高高的树枝上,直至饿死。狼心怀忏悔,守候在树下,“等小行星零零碎碎全部坠落再填平它”,这个过程,它足足等了几个月。
这一段被苍老的长白狼和失踪多年的女孩“小行星”引领的叙事,幻境套叠梦境,构成了作品亦真亦幻的“平行世界”。一段极为诗意的星空描写中,“我”目送小行星号与护林员飞离尘世。面对广袤星空,“我”形成了又一次对自我的认知:我们都是星河中一滴水或者一粒尘,“没有例外”。孩子突然发现一个秘密,羊肠河地图就是一张星图。羊肠河是一条银河,左岸“太阳”,右岸“月亮”,稍远的西北方向有一个小镇,标注着“银河”——一切以一种冥冥中的方式相连。生活与传奇,就这样水乳交融在一起,左边生活,右边传奇。在这片神奇河滩上,孩子们被眼前所见震慑了:在河滩上的夜空里,月亮,众多的恒星、无数颗小行星。它们构成一条银河,或者散落在银河之外。其中一颗,是少校与妈妈要找的小行星。故事在浓郁的诗意星空中,以中国民间故事的方式,寄寓了天上人间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