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7月,旅英学人蒋彝为处于中日战火边缘的中国家人而忧心忡忡。他的内心日夜受乡愁煎熬,在朋友的建议下,决定游历湖区。两个星期的停留果然使他觅得一处宁静的角落,体会到了“恬静闲适”的感觉。他在回到伦敦后不久,便与等候多时的伦敦乡村生活出版社社长会面,并拿出他到访湖区期间完成的画作手稿和文章,希望将之汇编成册出版。翌日,乡村生活出版社社长来电告知蒋彝,由于旅程不够丰富,作品不足以付梓成书。后来,蒋彝又将稿子投给其他数家出版社,皆一一被拒。
但令人意外的是,乡村生活的社长六个月后来电,询问蒋彝关于“伦敦”一书(此前他建议蒋彝撰写一本《伦敦的中国画家》)的写作进程。蒋彝坚持,除非“湖区”先出版,否则他不会下笔撰写“伦敦”。一个月后社长勉强“决定冒险出版不被看好的英国湖区游记,条件是不支付版税,只赠送六本书”。蒋彝接受了这一苛刻条件。1937年秋天,这本名为《哑行者湖区画记》(TheSilentTrav⁃eller:AChineseArtistinLakeland)的书终于问世了。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本薄薄的小书在出版一个月内就宣告售罄。出版社社长由衷地感叹:“时代不同了。”他致电蒋彝提出再版要求,而蒋彝则回答:“我的想法也不同了,第二版我要求合理的稿费。”之后,该书再版9次,而且蒋彝还接连创作了一系列画记,该书则算作“哑行者”系列画记的第一本。就在蒋彝《湖区画记》初版80周年之际,笔者循着他的足迹,有幸踏上了湖区这片令人心驰神往之地。而临行前,我在本已饱和的行李包中,执意塞进了这本画记。它让我这次独自前往的旅行变得不再孤单,所观所感似总在与当年的蒋彝对话。
名人与湖区
蒋彝在当年就注意到,中国人赴英一游时,都会至斯特拉特福(特指位于埃文河畔的莎士比亚故乡)朝圣,同样也会毫无异议地决意探访湖区。“这并非由于人们对地理学的特殊兴趣,自然也无关社会学,甚且跟当地景致也无多大关系,湖区实因当地的诗人而闻名。”蒋彝提到,在20世纪30年代,威廉·华兹华斯的盛名就已遍及东亚地区,其诗集已被译成中文。而当时的中国人,不论是否为研究英国的学者,亦都有机会阅读他的诗作。
对于以观景作画为主要目的的蒋彝来说,人文景观对他似乎并不具有多大吸引力。但在湖区游览数日后,在人们的建议下,他还是动身前往华兹华斯位于格拉斯米尔(Grasmere)湖畔的住所——“鸽舍”(Dove Cottage)参观。他很快地浏览了华兹华斯的故居、图书馆和博物馆,并花了点时间端详诗人的手稿,然后赴教堂凭吊诗人之墓,只可惜他觉得墓石上只有寥寥数行提及华兹华斯之名,其余并无可观之处。
与蒋彝相似,我对湖区的第一印象大抵也脱不开那里的文化名人。《米其林英国旅游手册》有关湖区的介绍在开篇就写道:“高山脚下,湖泊相依;虽人迹罕至,风景却是如诗如画。此地有如杭州西湖,吸引着历代文人骚客。”的确,英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Southey)都曾经在这里长期生活过,并从中吸取创作的灵感。现如今,以上述几人为代表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诗歌作品在中文世界亦可谓遍地开花,其中一些著名作品不乏有多个中文版本行世。不仅如此,就我所知,在中国的文学、历史学界,近十多年来对于这些诗人的专题个案研究也在渐次展开,如对柯勒律治的研究早已走出纯文学领域,而将其作为思想家放在英国思想史的脉络中加以探讨,这些都大大加深了我们对其的了解。
不过,因为最近几年一直给孩子购买、朗读儿童故事书的缘故,相比而言,我却更加熟悉同样出自湖区的另一位女性作家,即创作出《彼得兔的故事》的儿童绘本大师比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Potter)。恰巧在我从伦敦准备动身前往湖区的前一天,英国某电视频道播放了有关她的传记电影《波特小姐》(MissPotter),影片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和静谧悠远的乡村风光更加激起了我的探究兴趣。于是,在到达湖区的第二天,我即决定动身前往彼得兔的诞生地——丘顶村(HillTop)。
丘顶村位于温德米尔湖西岸,从地图上看距离温德米尔镇并不遥远。于是,我决定选择徒步的方式,顺着乡间小道前往,顺便也可近距离观察湖区的乡村风貌。从温德米尔镇的鲍内斯(Bowness)码头乘坐向西的摆渡船,不到一刻钟就到达了湖对岸。步道沿着小丘蜿蜒徘徊,当我信步走在小道后不久,就发现湖区的面积其实要比想象的大很多,目测10分钟的路程往往要花费几乎两倍的时间。在经过无数个转弯,穿过了多个牧场、草地和村庄后,波特的故居终于映入了眼帘。这是一幢不太引人注目的二层灰色小楼,楼外有一个小花园,楼内依照原样展示着波特当年用过的写字台、看过的书籍、部分书信手稿等物品。整个陈设简朴实用,反映了主人朴实无华的生活方式。尽管到访的游人很多,但当人独自站在花园中或走在附近的乡间小道时,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广袤草场,仍可体味到都市里难觅的静寂之感。在这里,时间仿佛停下了脚步,人可以随意进入遐想的状态。难怪波特在此地能够创作出那么多具有丰富想象力的故事和画作。而自从湖区回来,每当我朗读《彼得兔故事集》时,脑海中总也忘不了那份英伦乡村特有的宁静。
过度商业化
在20世纪30年代,湖区就早已成为英国人休闲度假的首选之地。当蒋彝来到此地,看到成排的汽车及无数的观光客时,感慨地说:“我们又回到伦敦了!”湖区各个小镇的街道上满是闲晃的人,有如置身牛津街或皮卡迪利圆环广场,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都朝着同一方向走。因为游人太多,蒋彝常常一大早就出门,为的是避开喧嚣的人群。不过,他常在一转身之间,蓦然注意到已有不少游客躺在四处的草地上谈笑着,而女士们鲜艳的红黄衣裳则使他更觉自己处于陌生人之间。
在华兹华斯的故居,蒋彝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充斥四周的汽车和饭店,不无讽刺地说道:“诗人无心插柳,倒成了个慈善家,为人们增添不少工作机会……”当他来到鲍内斯码头时,发现长长的人龙排队等着上船。他兴致盎然地观察着这些度假的旅客,匆匆忙忙,急来急往,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催促着。他感叹:“忙碌的西方社会连寻欢作乐都如此急切!”
若是在今日旺季的湖区,游人数量恐怕只会较以往有成倍的增长。湖区名气着实太大,不光吸引着英国本地游客,而且越来越多来自亚洲(尤其是中国)的游客也都前来“朝圣”。当你冒雨爬上温德米尔湖边的某座小丘,正要极目远望时,当你趁着雨过天晴的好天气,快步赶往鲍内斯码头,想看看湖边泛着银光的帆船时,又当你终于坐在波特的花园发呆时,耳边会不时听到各色汉语方言,一时间竟然使人对身处何处有些恍惚。在商业资本无孔不入的今天,吸引游客前来无可厚非,而要保持人均收入高位运行,当然需要旅游经济的带动。不过,当拥挤的小镇马路上全是呼啸而过的车辆,每一个小旅馆都挂出了“客满”的标志,每一个饭店里都塞满了等待吃饭的客人时,这种过度商业化的旅游小镇到底还能给人提供多少闲适感呢?难怪英国前交通大臣、BBC知名节目《坐着火车游英国》的主持人迈克尔·波蒂略(MichaelPortillo)会在走下温德米尔火车站的瞬间,因看不到想象中湖区优美的景色而难掩失望之情。
返乡之路
蒋彝长年身处海外,并以“哑行者”自居,似乎很享受独自游历的乐趣。不过,在表面平静的文字背后,则是他波澜起伏的思乡之情。学者郑达就曾一语道破:“对蒋彝而言,旅途的终点并不重要,他念兹在兹的是返乡之路。”
某日,蒋彝在夜晚的返途中遇到一位中国人模样的路人。起先他们打量着对方,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确定彼此是否为中国人。当那人看见蒋彝从额头往后梳拢的黑色长发,遂上前与蒋彝攀谈,他们当场就结为朋友。蒋彝打从来到湖区,几乎都是沉默度日,终于能与别人有这么一番热络的交谈,至少已经令他感到相当畅快。
在全球化的时代,虽然各国文化交流、人员往来的深度和广度可谓史无前例,相互之间的了解也在逐渐加深,但深埋在各国人心里的认同和归属感依然是一个不太容易被消解的要素。由于语言、肤色的差异,即便是在今日,当我静静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观赏美景时,或在饭店独自用餐时,难免会招来旁人关注的眼光,提醒着你与这里的种种差异。因此,独自赏景的一个副产品就是常常会勾起人对祖国美景的思念。
特别是当传统佳节来临时,那种孤悬海外的感觉尤为清冽。蒋彝尚在中国时,每逢中秋节将至,他就尤为兴奋,常在大清早就开始等待,直到明月款款现身。长大后开始读诗,他最喜爱的就是那些咏月的诗词。若说他在英国的这三年期间从未看过明月,倒也有些不尽确实,但绝大部分时候,英国的月亮总以云雾遮面,让他深感不如在中国所见那般皎洁明净。那一轮故乡的明月,是每一个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人心底无法抹去的印记。蒋彝这位海外游子在英美孤处四十年后,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终于有机会回到故乡,而也就是在此期间,他因病不幸离世。魂归故里一直是他在作品中隐于表达的一种真实情感,冥冥之中是不是自有天意?如今,蒋彝的诸多画记作品在中文世界悉数亮相,并一版再版。其名字在中文学术界和出版界早已不再陌生,其思想也在越来越多读者中引起共鸣。这一回,算是游子真正回到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