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读者落泪的文学作品,大体就是一部好书。蒙古族作家陈晓雷(图特戈)的长篇儿童小说《黑眼睛蓝眼睛》就是这样一部书。上世纪70年代初,那场特殊运动的晚期,蒙古族小男孩呼斯乐(作者童年在小说中的名字),在雅鲁河边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当这个小男孩离开故乡几十年成为作家的时候,激情难抑,把童年亲身经历的那些人和事写了出来。
正因为是自传体小说,就与一般以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为主的小说不同,把当年故乡曾经出现的一个个印象深刻的人物和事件作为艺术构思的中心,“我”就是亲身经历的参与者、叙述者、感受者。因此,读此书让我经常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契诃夫的中篇小说《草原》和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童年》。有趣的是,这三本书中,有两本书《呼兰河传》和《草原》都是用散文化笔法写出来的,陈晓雷的这部小说,也是用散文笔法写就的——其实在此之前,他已坚持散文创作20余年了。总之,这是运用散文化笔法写作的、反映当年现实生活的一部自传体小说,也是这部少数民族儿童长篇小说的一个鲜明特色。
《黑眼睛蓝眼睛》重点描写了各民族小朋友间的友谊。他们大都个性鲜活,突显着各自独有的民族特点和生活情趣,带着高山、河流和草原的味道,字里行间充满了诗意抒情的气息。这是小说又一个显著特色。
比如呼斯乐和鄂伦春族小表弟库布总是在一起,一对铁哥们。库布出生在传统牧民家庭,小小年纪一身剽悍之气,倔强、执拗。他们看见小蓑羽鹤因干旱无水喝,其生命受到威胁,宁可缺课挨批评,也要给小鹤送水喝,费尽心机就是要把小鹤救活。这哥俩都爱钓鱼,一天大早五点钟库布就去雅鲁河钓鱼,晚七点还没回来,舅妈害怕了,让呼斯乐去找他。呼斯乐遍寻不见,心神不安,一下子跌进水洼里全身透湿,又冷又饿,坐河边睡着了,突然觉得有个热乎乎的舌头在舔自己手和脸,吓得大喊“狼”!撒腿就跑。背后立即传来库布的笑声:“是我,这是黑虎啊!”呼斯乐站住了,小狗黑虎赶忙咬他裤腿示好。在小说里到处是这类溢满童趣的生活细节描写。
又如,呼斯乐和俄罗斯族小女孩拉丽达亲如兄妹般的友谊,更是令人感动。铁匠夏大伯是中俄混血儿,他的孤女拉丽达有一双碧蓝的大眼睛。搬家来到村里的头一天,呼斯乐就住在夏大伯家。热情天真的金发小姑娘拉丽达看家里来个蒙古族小哥哥挺好奇,她看见呼斯乐钻进被窝后,眼瞅着铁匠爸爸坐在旁边抽烟,火光一亮一灭的,眼睛一直瞪着。不一会儿,有只软软乎乎的小手,轻轻遮在呼斯乐眼睛上,女孩轻声说“闭上眼睛”,很快呼斯乐睡着了。两小无猜,这一个小小场景荡漾着温馨的诗意。再看看老人为了养几口猪,让孩子能吃上猪肉,呼斯乐、拉丽达和库布一起拎着筐子,去草原给猪采灰菜的情景,他们忘掉了困难和苦恼,一片欢乐,于是草原变成了温暖的画卷,轻柔的风儿也变为春天的童谣。还有一个小故事,让我不能忘怀:爸爸把一只受伤的小花鹿关在笼子里,说要到大集上卖掉。拉丽达采来许多花和草,它却一口不吃,拉丽达急得掉泪。第二天傍晚,拉丽达和小鹿都不见了,爸爸和众乡亲呼叫着去找拉丽达,原来爬山放走小鹿的她因过度劳累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找到她的父亲被小女儿感动得落泪,她却为放归小鹿回白桦林而兴奋不已。这就是一篇美丽的童话啊!
《黑眼睛蓝眼睛》的笔触深入到人性深处,真实表现了那个特殊年代里成人大朋友、普通百姓的正直情感和善良心灵,也准确描写了带有这个年代印记的成人和孩子,绘制了一幅幅或斑斓或深沉的画面,给众多少年读者乃至更宽泛的读者层面带来了难得的审美愉悦,留下了引人遐思的想象空间。我看这是此著第三个可贵的特色。
夏铁匠一家三口人也是三代人:瓦丽娅奶奶、夏铁匠、拉丽达,他们就是自祖父辈一直生活在呼伦贝尔大兴安岭地域的中国俄罗斯族老百姓。奇诡的是以小火车站长吴正礼的儿子吴胜为首的几个孩子,一见到拉丽达就欺负她,喊她“二毛子!”拉丽达也立即反驳“我是中国人,不是二毛子!”这样的事当然给喜欢思考的呼斯乐留下了问号,为拉丽达打抱不平。夏家是一个很有文化素养的家族,夏铁匠打铁累了,就喜欢吹他的宝贝口琴,有时和老妈瓦丽娅一起唱俄罗斯民歌。有次过圣诞节,他家把邻居、李老师和呼斯乐全家请去,唱歌跳舞,放飞心灵,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少年呼斯乐的心灵,甚至给他的未来人生铺上了暖心的底色。瓦丽娅老奶奶毕竟生在俄罗斯黑土地,作为俄裔的中国人,她的心里依然怀有一腔乡愁,当孩子们看见她黄昏暮色里遥望北方无语落泪的背影,读者和小主公呼斯乐一样有种异样的感动涌动心头。还有,李琴老师是抗联将军的女儿、师范大学毕业生,她因父亲是在审当权派,只能代父受过下放深山来教书,孩子们格外爱戴自己的美丽老师。她和早已单身的、自己学生的爸爸夏大伯恋爱了,她每次给铁匠写信,都让拉丽达悄悄送给爸爸。这一切如此美好。但在那个年代,呼斯乐即将随父亲离开深山小牧村的时候,善良的瓦丽娅奶奶、夏大伯和可敬的李老师,全都被诬为“特务”“流氓”,关押游斗遭了殃。这是为什么?呼斯乐心里充满了悲伤和疑惑。
尽管是一部儿童小说,尽管描绘的是呼伦贝尔雅鲁河畔的一个小牧村,小说却充分展示了一幅幅丰厚广阔的人生画境。村里有位善良的独身老人“老信差”郭爷爷,自己住在一间小屋里,却天天起早贪黑地给乡亲们送信。他听说附近天天喊着号子抬大木头的劳改队里,有个打头的右派瘦高李,其妻子要从山东来探亲,他无惧冒风险,为这对苦难夫妻找到临时住处,让瘦高李夫妻过了三天难得的团圆日子。女人临走那天,瓦丽娅奶奶出门送她,这女人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嘴唇抖动,只说出一句话:“俺——真想叫你一声亲……娘——啊!”——小说里许多这类动人心扉的细节描写都是透过孩子们的眼睛得以呈现,蕴藏了作者的艺术构思和探觅人生的大境界,笔法巧妙多姿。
当然,佳作并不完美却是文学创作的常态,比如这部小说也有些瑕疵,前部分有两章写呼斯乐和库布的故事就显得颇冗长,望再版时做适当删改。
总之,这部小说里的那些人物和事件,都是作家用真情塑造的鲜活形象,他们带着森林的露珠、带着草原的花香,灵动地立于读者眼前,让我们过目难忘。就其总体艺术风格而言,我认为他们都是写实的,也是现实主义的,而我还感到全书激荡着一种气息,即浪漫主义的气息,唯美主义的气息,这确是一部丰实、有趣的儿童文学佳作,是一组由群山和草原托举的诗性悠长的蒙古族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