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国王”如何制造政治奇迹

    品书读人

    20世纪30年代的西班牙内战，引发了纳粹德国和法西斯意大利的干涉，最终共和政府被叛军颠覆，佛朗哥建立了长达30多年的专制统治。佛朗哥没有让他统治下的西班牙加入轴心国（虽然他在夺权过程中获得了德意两国的巨大支持），这一举动在二战结束之后看起来非常高明（同时也是让政治学者、历史学家大惑不解的谜题）。并且，佛朗哥说服包括美国、英国、法国在内的大国对当时西班牙的体制采取了默认支持的态度。佛朗哥治下的西班牙，在二战后也迎来了加速工业化和都市化的进程，使得该国人民的生活水平相比之前大幅提高。

    佛朗哥给西班牙留下的最重要遗产，是其政治上的继承人胡安·卡洛斯。胡安·卡洛斯不是佛朗哥的儿子，前者的祖父阿方索十三世1931年在西班牙的政治混乱中被迫放权出逃，阿方索十三世的三子、胡安·卡洛斯的父亲唐·胡安终其一生都在运作光复王位，却根本无机可趁。

    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在政治混乱，直至内战，倾向于社会主义的中左派与倾向于维持传统的保守派掀起激烈斗争，乃至残酷杀戮，无法达成基本的共识和谅解——佛朗哥虽然凭借军事权威和特务统治，确保了他在世期间的国家安定，但他清楚，一旦自己离世，整个国家又将陷入两派残杀的凶险境地。

    所以，佛朗哥想到了建立国王统治，用王室作为政治上在两大利益集团之间调停和缓冲的力量。这当然与西班牙国内20世纪前期和中期保皇势力依旧强大的历史背景有关，流亡在外的阿方索十三世、唐·胡安每每举办活动，西班牙国内都会有冒着生命危险及不惜丢掉权位身家的大批社会名流出国参会。佛朗哥自己没有称王，也很看不起唐·胡安，他要建立而不是恢复过去的国王制，所以就干脆自己培养一个国王。

    胡安·卡洛斯是唐·胡安的长子，曾长期被视为悲剧性角色，因为他仅10岁就被迫离开父母，回归祖国，按照佛朗哥的安排，接受了欧洲王室教育，并进入军校深造。在父亲唐·胡安意识到自己没有希望回国夺回王位，而自己的儿子反而有希望成为西班牙国王以后，父子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非常糟糕。而佛朗哥的特务机构对于胡安·卡洛斯的成长进行了全天候的监控，后者被迫从很小的年龄就学会做一个坚强的、有城府的、有担当的甚至能够主动担当超过自己承担能力的责任的王储。

    佛朗哥对胡安·卡洛斯的监护长达27年（1948-1975）。一方面，无论是公开场合的表态，还是私下的信件、交谈，佛朗哥都明确表示胡安·卡洛斯将是他的继承者，要继承佛朗哥主义和独裁政治体制，在此前提下“接管”独裁者的权威，将之转化为王室权威。另一方面，在一些时候，佛朗哥也暗示胡安·卡洛斯可以在前者死后、后者登基之后，根据时势变化灵活调整权力体制。

    佛朗哥去世、胡安·卡洛斯登基以前，西班牙国内外的一些观察家就意识到未来的国王会打破佛朗哥体制而进行转型。但几乎没有人能够想到胡安·卡洛斯在获得国王权位后。真的如此坚定地放弃了独裁权势，矢志不移地推动西班牙这个国家在不清算佛朗哥政治遗产的前提下开启改革，最终让中左派势力重新回归政坛、西班牙国王也不再是独裁者而变成了类似于英国国王的礼仪式元首。胡安·卡洛斯依凭自己的声望推动西班牙结束了因多年推行独裁统治、特务和暗杀政治而被欧洲经济、政治联合体边缘化的命运，可谓西班牙回归正常国家的元勋。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近日引进出版了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国际西班牙历史研究领军人物、伦敦经济学院西班牙研究首席教授保罗·普雷斯顿所著的《民主国王：胡安·卡洛斯传》。这本书向读者展现了西班牙前国王（2014年退位）胡安·卡洛斯缔造20世纪最为伟大的政治奇迹之一的复杂背景与艰辛历程。

    全书前半部主要围绕西班牙政治权威之争（佛朗哥与唐·胡安之间），以及双方在争取培养胡安·卡洛斯的影响力方面所展开的激烈博弈。书中第一章在谈到胡安·卡洛斯被送回西班牙就学时，细致而充满深情地叙述了当时的场景，“（10岁的）胡安·卡洛斯……的心中充满了饱受贫困摧残的卡斯蒂利亚平原的景象，令他压抑难耐……当他走出火车的时候，卡斯蒂利亚的寒冷空气让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迎接他的人“通过软毡帽帽檐用阴森森的目光窥视他”。这种重压持续27年，没有击垮胡安·卡洛斯，而是造就了一个意志格外强大和坚韧的未来国王，使之没有迷恋独裁者权势，在登基后毅然决然地启动了政治改革。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佛朗哥认定胡安·卡洛斯将成为其接班人，但并不意味着其只有一个选择——阿方索十三世的子嗣后裔之中，完全可以挑出其他人来替代胡安·卡洛斯。《民主国王：胡安·卡洛斯传》这本书的一大亮点，就是详细而生动地描绘出佛朗哥多疑、狡黠、多变而富有算计的形象。相比之下，唐·胡安无论在政治手腕还是智谋等各方面，不仅大大逊色于佛朗哥，甚至与胡安·卡洛斯相比也颇为不如。

    《民主国王：胡安·卡洛斯传》一书的后半部以胡安·卡洛斯登基之后推动改革为主线，讲述这位以独裁者权威登位，对于权势却并不迷恋而放权的国王，如何在艰险的政治斗争中，一步步推进自己的改革目标，并取得了西班牙军方、保守派、中左派等各方的积极响应。这期间，西班牙少数军官在1981年发起推翻政府的政变的危急情况下，胡安·卡洛斯挺身而出，挫败了政变图谋，挽救了西班牙脆弱的改革和建设成果，并因此让西班牙王室获得了更高的公众接纳度。

    这本书在最后一章（第十一章）中谈到，在西班牙转型基本完成以后，胡安·卡洛斯开始纵情声色，还热衷于极限运动。最近几年来，西班牙国内外的媒体对于胡安·卡洛斯在多个国家留有私生子的传闻津津乐道，而（前）国王本人与一些国家的富豪过往甚密并有收受大额资金的传言也不绝于耳。这些消息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胡安·卡洛斯过去的光辉形象，但正如《民主国王：胡安·卡洛斯传》一书作者所说的那样，因为国王本人深感他自己很好地履行了对于国家的责任，所以开始松弛，发展自己的兴趣甚至任性妄为，这多少可说是一种长期重压后的释放反应——只是因为胡安·卡洛斯过去未曾意识到，20世纪晚期、21世纪初的大众媒体、新媒体、自媒体发展如此之快，已经使得王室成员不能再像自己的父辈、祖辈那样有一个静悄悄的环境来安宁享乐，而必须被置于“病态甚至敌意的仔细调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