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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5月30日 星期三

    口碑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5月30日   03 版)

        在容易苍老的人的面前,土地恒久地显示着它的不老和生机。如果没有人的肆意斫伐和扭曲,今天的地堰还是数百年前先民开垦时的走向,水口仍然留在最初的方位,平铺的片石留着先民安下时的手泽,下雨时流出地里容不下的雨水。当年给父亲牵着牲口耧地被父亲一鞭杆打跑的孩子,几十年过后白发苍苍回到那块地里,他仍然能够认出他跳下的那道弯曲的地堰,地堰上开的野花仍然是当年的颜色,而他的父亲早已在那个草枯叶落的秋天逝去了。

        关于土地的记忆引发的往往不止是思古之幽情,也不止是人生易逝的感叹。“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空感最强的千古一叹古人早已叹出,我们的情怀倒应该跨越时空,与前人和后人对话,上承古人,后启来者,土地不废,生命不息——那不是我们对于肉体生命永存的幻想,而是我们对于创造业绩的渴望,留在土地上的业绩就是人的不老的生命。

        我的关于土地的思绪仍然根源于故乡的那片土地,那是我的生命之根,只要我还在劳动,还在以笔为犁苦苦耕耘,我就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触摸她爱抚她,无论我在地理的意义上离开她多远,在心上却没有距离,没有阻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启动记忆,都能在心上展开她完整的一幅图形,勾勒出阡陌和山峦,沟渠山路,历历在目。

        家乡的那片土地最早的图形刻在我幼年的心上,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是通向地里的山路和一片片土地的名字。走过一条常年流水的山沟,走向黄色石茬的小路,就是“犸虎坡”了;驮着驮篓送粪的牛下沟时蹄铁在山石上踏出嚓嚓的火星,上坡时驮篓差一点就会碰到路旁的地堰。“赶牛道”从通向犸虎坡的路岔出去向南,山路的白茬石让人在感觉上与犸虎坡的黄色石茬产生了对比和遐想:是哪一代先民为家乡的土地命了名?他们命名的根据是土地的特征,还是他们劳动的习惯?沿着沟帮上的山路走去的“节贞茔”,显然产生于他们的道德伦理,大约与一个又美丽又凄艳或许又很惨烈的故事有关。出了村口向南,弯过一片最肥沃的土地,有一条小路通向“大湾圈子”,那里很可能与大雨有关,无雨的时候却是一片平阔的土地,春天里翻动波浪的是禾苗。山路把土地划成了一个个地片,形成了土地大致的格局,这种格局源于自然,又打上了人的印记,长久保持。沿着一条条山路走进地里,无意中便踏着先民的脚印,走到了同一块劳动场所,播种耕耘,是生命的延续和拓展,我们在劳动中跨越了时空,重合了古今和未来。

        我敢大胆地推断,在“犸虎坡”下的水库出现之前,家乡的土地保持了数百年不变的大体格局。我不记得修犸虎坡下的水库是否遭到过乡亲们的反对,到了犸虎坡水库大坝下面土地的格局再一次打破,我清楚地记下了乡亲们的反对。大坝下面原本是不窄的河床,村子里的决策者要大家从好地里挖了泥土,薄薄地摊在河床上造田,种上水稻。乡亲们心痛好地里的泥土挖走,变成薄地,也怀疑薄薄地垫在河床上的一层土盛不住水,长不出水稻,还担心天旱时水库里没有那么多水放出来,田里的水稻会变成旱稻。乡亲们的怀疑和担心一一变成了事实。盛不住水的一层薄土只能够让水稻把根扎全,一个夏季的干旱真的让水稻变成了旱稻,矮矮的稻苗抽不出穗来,可以放牛。人对土地粗暴的侵犯遭到了无情的嘲弄和失败。

        当我这样的评判,我很可能深深地伤了村子里决策者的心,他们是我的父辈。他们在作出那样的决策率领着乡亲们付诸实施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依然鼓涨着创造的激情,无畏的魄力。严格地说,他们违背了自然规律,有自然给他们否定也就够了,用不着人的批判,更重要的是,后代人不应该在更多地掌握了科学知识以后,就把前人美好的愿望和劳动的激情混在他们的失败中,一起予以否定。如果要求保险系数,无所作为是最可能少犯错误的,可是,他却在做人的根本上犯了致命的错误,生而为人,不就是为了在土地留下劳动的印记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从古老的激励中获取不竭的精神能源,永远崇尚勤劳奋斗忘我刻苦这些高贵的品质,越是激情被侵蚀的时代,越要坚持,像固守一座精神的堡垒,堡垒不破,旗帜不倒。

        我不知道村里的决策者当年从种水稻的失败中吸取了什么样的教训,也许他们还没有从“违背自然规律”这样的高度上去认识它,他们也许只是用“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这样的格言激励自己。村子里第一口人工大井就在种水稻的河床上打出来了,修筑多年的水库并没能从根本上解决天旱时缺水灌溉的问题,不种水稻,也需要良好的水利条件保证粮田灌溉。像没有见过水库一样,好多乡亲没有见过如此大口径的水井,但是他们相信地底深处有水,他们说地下的河有三层,打到第三层地河,水就源源不断,什么样的机器也抽不干了。这是与坚韧不拔联系在一起的不科学,就是这样的蒙昧让他们把目标想望得无比壮丽。真正打好的大井不能够什么样的机器也抽不干,他们不怕,再打一口好了。地下的河分不出三层也不要紧,抽上来的水能够浇地就行了。连续打出来的几口大井像一个见证,述说着这块土地上曾经有过的激情和奋斗。只要还会天旱不下雨,只要这块土地上还需要播种五谷,从大井里抽水灌溉,我们以至我们的后人,就没有任何理由以嘲弄的侮慢的态度对待那个时代的劳动,相反,倒应该对前人充满深深的敬意。任何时候,偏执极端,否定一切,都证明着气量狭小,目光短浅,思想浅薄。只要还肯承认我们是土地的子孙,我们就应该像广阔大地一样心胸博大,容纳百川,承载万物。

        家乡的土地新的格局,以几口大井的落成为标志形成以后,再就没有过更改,与大井落成同时,是几条机耕路的修好,把原来的山路加宽,或者新开出路来,那时候还没有拖拉机,只是为了拉粪拉庄稼的牛车通行。至此,原来的不知道是哪代先民开辟的窄小山路完全消失了,古老的那幅图形只存留在这一代人的记忆中,并将完全泯灭。后人记下的是眼前的这幅状貌。

        沿着村子南头的机耕路,庄稼人开着手扶拖拉机跑向大井,在井旁安好抽水机,把长长的塑料水管接到自家的地里,抽水浇地。很快很快地,就不会再有多少人记得大井的故事了。但是我记得,我的二妹也记得。“五一”节放长假,成千上万的城里人涌向同一座大山的时候,我回到了家乡。二妹在麦田里看着从大井里抽出来的水流浇地的时候,我看着塑料水管喷出来的晶亮水花,思绪万千,我感叹当年打下的大井而今仍在被耕种自家土地的农民使用,我感叹大旱的时节有大井浇灌的麦田是这样的一片葱绿。我看见一个老人从远处的机耕路上蹒跚走过。二妹欣慰地看着她长势喜人的麦苗,指着远处的老人由衷地说:“就是他的功劳啊!”

        我被二妹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机耕路上那个蹒跚走过的老人,就是村子里当年的支部书记,大井,机耕路,家乡的土地目前的格局就是在他的手上完成的。他是决策者,也是劳动者,他手上有过的茧子不比任何一个农民少。而今,他老了,还得了病,一只手颤抖不止。他也许并不会想到,在他的手上完成了家乡的土地目前的格局。

        古往今来,一代一代人走过去了,走过来了,有几人会被后人这样感念着呢?这就是口碑,比好多好多石头凿成的大碑更能够永存,而且具备了坚实的永存理由。我们的土地上,这样的口碑多起来,石头凿的大碑少下去,人就拥有了不竭的生命活力,地老天荒,斯人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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