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夜读《古炉》,想起王春林有专著论之,遂遍翻书柜。折腾了半宿,却遍寻而不得。一本一本爬梳,终于找到——竟然是薄薄一册。之所以“竟然”,只是因为印象中,这本书定然是大开本,即便没有辞海那么厚,至少也厚过《古炉》本身。可原来,开本倒也是大,但它不过就区区168个页码。是我主观了,是我武断了,凭着对于王春林的印象,按图索骥,一味在林立的书丛中往“大而厚”里去寻找王春林著作的影子了。
又一日,孟老繁华莅临兰州,正陪着在黄河边转悠,王春林的电话打进来了。原来是读了《随园》,向我口头表达一下他的喜爱。他的山西话隔着电波,我就只好多半用猜了。王春林的语速并不快,但每每听其高论,我总有“快”的印象,后来琢磨,他的“不快”,许是自知腔调高古,说急了寻常人难懂,且和性情、态度有关,慢着说,更有一份对所言之事的郑重和自信。但何以却给我留下了“快”的印象?原来,是他对当下文学现场的反应速度使然,在我看来,其人对于当下创作实绩的反应,有着“条件反射”一般的迅疾。
以上两日,大致能勾勒出我对王春林的粗陋印象:大而厚,是体态,亦是文风;反应快,是能力,亦是态度。诚然,这个印象必定偏颇,否则我也不会吃自以为是的苦头,南辕北辙地找了大半夜的书。
先说“大而厚”。对此,贾平凹早有概括,谓“有气象”,谓“能吞吐”,谓“其势汹汹”。贾老师一代高人,评语可成定论。王春林的气象首先就弥漫在相貌上,赳赳然曲发雄髯、大腹便便,放在人堆里,同伴都会因之气焰陡增。他自带古风,浑身上下就是一个“上下五千年”的确据,让你想到文明之悠久、血脉之错综。在我看来,仅此肉身,都能让王春林从衮衮评论家中脱颖而出,“厚积薄发”在他,首先就是一个肉身化的印证。
大致上,王春林的评论也没有辜负他的这副肉身。就我有限的视野,其人可能是眼下发声密度最大的评论家。《长城》上开有专栏,细数最新作品,期期万言;《收获》的微信公号也是频繁出没,对当期作品进行富有洞见的阐释与分析;每年一个“一个人的排行榜”,长中短篇小说下来,足可罗列近百部……对此,我原本是不太能够理解的,视其为“无所不评王春林”,可观察日久,领悟日深,方觉得不如此不足以成“气象”,不如此,何以有“吞吐”?所谓“气象”,不正是在“无所不”的把握中判吉凶、断态势吗?“吞吐”者何?为港口,为码头,只要有益于人类进步,吞吐黄金,也吞吐草包,由之,其势汹汹,蔚为大观。
那一日,从《古炉》到《贾平凹<古炉>论》,我最大的收获,还是在于对王春林有了新的认识。这认识,当然首先是对他“大而厚”的判断有了“区区168个页码”的纠正——这似乎说明了,相较于“大而厚”的气派,王春林原来也有“区区168个页码”的节制,而他的“区区168个页码”,也能先声夺人,给你一个“大而厚”的预判;他不惜广种薄收,但也懂得精耕细作,而大与小,在他笔下便有了神奇的互文,正所谓钜细靡遗。其次,夜读此书,还令我对这位兄长多了几分“理解之同情”。这个认识由它的序言来。本书为序者,是王春林的学生续小强。此文写得有情有理,续小强坦陈对于王春林文学评论“语文状态”的批评。基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当一个评论者力图“无所不评”时,“语文状态”几乎就是唯一的从权之计了。至少,“近些年来,70后作家XXX的小说写作可谓风生水起,渐入佳境”这个“语文状态”的句式,我在王春林多篇文章的起头便看到过,他要迅速形成评价,难免不会在“语文状态”的“有效性”里留下令人遗憾的操切。这,就牵涉到他的“反应快”了。
关于王春林文学评论的“快”,续小强应该也是持保留态度的——“为一部新出版不久的当代小说写一部长篇的专论,他完全是在挑战俗常对于文学评论的定识”。然而,续小强在这份保留的态度里,用了“俗常”和“定识”来为自己的老师开脱。继而,续小强从“一般同行于此行径,嫉妒讥笑之余仍是不齿”中,看到了王春林对于文学之事令人感动的“痴”。
初识王春林,是他在文章中将我与几位“70后”作家列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从中,我看到的是王春林“命名”的热情和冲动,更是王春林“命名”的能力与担当。在“无所不评”中,他有自己的收窄的洞见,在“一个人的排行榜”洋洋洒洒的大榜单中,他有自己的小榜单。说起“小榜单”,私下里我们有过交流,对于王春林所列出的当代中国文学作家榜,我基本上是赞同的,并且,对他判断中与我有出入的那个部分,我也无法断然拒绝,而是默记在心,仔细咀嚼,力求从中矫正自己的偏见。之所以如此,我想,还是基于我对其人文学的判断力有着根本的信任。这个从八十年代栉风沐雨而来的人,葆有着他所是的那个年代的宝贵品质。
相交日久,参考王春林对于中国文学整体性的把握,于我而言,是一件格外有益的事情。之所以强调出“中国文学”,全然是因为理解王春林,你必须站在一个基本的“中国立场”上,由是,他的文学态度,他的评论抱负,他的学术表现乃至他的“痴”和他的“大而厚”“反应快”,才会有一个极具说服力的说明。不理解此处,或许是你压根无从理解“急事从权”的难度与价值。那么,王春林他急什么?往大了说,他在急中国文学之急,往小了说,他在急自己审美之急。他太热爱这件事情,以自己天赋的肉身去回护中国文学,回护自己对于审美的忠诚。由此,他才有了“无所不评”的用力。
第一次见到王春林,是在《十月》组织的研讨会上,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一句又一句的“胸环”,直到在场的孟老繁华忍不住打断他,询其何为“胸环”,方才明白,原来是“询唤”——提纲挈领,他将我那一时期的作品总结出了一个“询唤结构”。这个总结令我服气,从中真的是感受到了一位优秀批评家所能够给予作家的那种“开光”般的提领。不难想象,他的这个总结是受了沃尔夫冈·伊瑟尔“召唤结构”的启发。这也佐证了王春林“中国文学”的底色里,亦有扎实的西学养分,他对于“现代主义”的热衷与喜爱,同样构成了他“特殊性”的一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