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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5月02日 星期三

    鲁迅《狂人日记》百年祭

    萧振鸣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5月02日   03 版)

        鲁迅作《狂人日记》的时间是1918年5月,地点是北京。那风还有点冷,但总带着些春意了。鲁迅有篇杂文《为了忘却的记念》,现代白话文的表述则是:“忘却”为“忘记”;“记念”为“纪念”。可见,鲁迅时代的白话文与今天的白话文有着很大的不同。本文绝无新史料,亦无新观点,只是回顾,因为“鲁迅”由此诞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大事件。毕竟,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的发表,至今已经整整100年了,而我们都在使用白话文。

        鲁迅《狂人日记》的创作过程,在很多回忆录和传记中会有一些演绎,其实,还是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自已讲述的最生动、简练,是典范的白话文。

        从《<呐喊>自序》中鲁迅所讲的故事中,我们发现,今天的白话文已经不这样说了,例如这些句子:

        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

        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

        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

        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

        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

        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我们看到以上划线的这些字、词、句、语法、修辞都与今天的白话文有些不同,甚至在今天看来有许多“语病”。但是我们隐隐地感到鲁迅文字之美,那种足以打动读者内心的力量。

        中国的文体主流由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转变,归功于新文化运动的那场文学革命,首倡文学革命并提倡白话文者是胡适。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文学改良“八事”,断言“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2月,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上发表了《文学革命论》,提出了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对胡适的予以声援“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化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钱玄同、刘半农、鲁迅等也加入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新青年》自1918年1月起,全部改用白话文。

        然而,不难发现,胡适的刍议也是以之乎者也的文体写成,直到《狂人日记》的发表,才真正显现出文学革命的实绩,为白话文学提供了范式。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自评:“从1918年5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地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1920年教育部训令全国国民学校教科书改用语体文。至此,白话文运动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鲁迅被称为现代白话小说之祖是当之无愧的。

        语言和文体是随时代而发展的,几千年前的中国古代言文不一致是鲁迅们早已论证过的,而白话文就是为了言文一致所做出的革命。鲁迅时代的白话文,在今天不过使用了100年而已,这文体一定不是汉语语体的终极。如胡适所说:“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

        白话文古已有之。胡适认为,自佛书进入中国,翻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元明时有《水浒》《西游》《三国》及无数的戏曲,这些白话文学作品使得家喻户晓。所以胡适认为:“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研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鲁迅也以他的《中国小说史略》结束了中国小说自古无史的状态,使白话文进入大学讲堂。鲁迅在《门外文谈》中有一段,把中国文学的历史从古到今全说清楚了:

        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不要笑,这作品确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这正是其一。就是周朝的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它是《诗经》里的头一篇,所以吓得我们只好磕头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过这样的一篇诗,现在的新诗人用这意思做一首白话诗,到无论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试试罢,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编辑者塞进字纸篓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爷的好一对儿!”什么话呢?

        民国时期,识字的人口仅占全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二,平民无法写古文的作品,鲁迅说,欧州的著作家往往是平民出身,因为他们的文字容易写,中国的文学就不容易写了。白话文的成功在于普通大众都可以写他们的生活和思想。大学教授吴宓就曾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写一个车夫的事情。鲁迅说因为他们住在高大的洋房里,不明白平民的生活。文学革命推行白话文的意义之一就是为了提高大众的文化,鲁迅说:“读书人常常看轻别人,以为较新,较难的字句,自已能懂,大众却不能懂,所以为大众计,是必须彻底扫荡的;说话作文,越俗,就越好。”今天的文盲已不多见,这也是白话文的功劳。

        白话文是普及了,但中国文章之美又保留了多少呢?鲁迅的文章是美的,美的文章才有生命力,不美,谁看?“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这就是鲁迅的“作文秘诀”。

        鲁迅的学历,只有一张南京求学时的毕业证书,后来到日本学医,肄业。他的旧学基础大都来自私塾,在那里几乎读过十三经,小说却是他从小的钟爱。后来就回国教书了,后来又到北京大学、北师大等教大学。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学院派。从前一节引的《<呐喊>自序》看,他的文章有许多古文的字词,今天已经不这样说了,而文章却保留了独特的文体之美,这种美被我们今天的规范的现代汉语破坏了很多。应该说,鲁迅时代的白话文较今天的白话文要优秀,他继承了中国文学史上优秀的传统,又吸取了外国的先进文化,引领白话文学走上了一个空前的高度。鲁迅的文章应是我们现在的人学习的典范。譬如《狂人日记》,只有鲁迅那样的文体才能打动我们,不是么?按孙郁先生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独特的“语境”。我们的浮躁把好的传统丢掉了,“语境”也没有了。

        如今见过鲁迅的那一代人已经彻底没有了,被鲁迅骂过的和骂过鲁迅的人都不在了,鲁迅爱过的青年和爱过鲁迅的青年也都不在了,留下的只有鲁迅的文章和回忆鲁迅的文章。鲁迅生前从未谋求不朽,也许真的也会朽。随着时代的进步,“狂人”都变正常了罢。无疑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逐渐富裕起来的幸福的时代,我们还要怎样呢?就此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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