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3月20日,徐梵澄访朱偰。朱偰带他看父亲朱希祖在重庆的藏书。此时,徐梵澄等待着去印度,从事中印文化交流。他看到朱希祖的藏书中有自己感兴趣的书(《四书五经》《先秦经籍考》《说文通训定声》),提出向朱偰借书,以赴印度准备之用。朱偰很大气地说:“宝剑配英雄,何言借耶?送你便是。”徐梵澄大为感动。
这一天晚上,朱偰请徐梵澄饮酒,伴随着窗外绵绵春雨,两人论时局,谈文艺,忆往事,叙情谊。徐梵澄作诗《夜宿沙坪坝夜雨》,诗句云:“纸窗桦烛潇潇雨,生死人天罥梦魂。”两位朋友,诗酒唱和,抵足而眠。这样的夜晚,一个人是孤独的,两个朋友在一起,让人想起韦庄的诗《与东吴生相遇》:“十年身事各如萍,白首相逢泪满缨。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酒多情。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且对一尊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
春夜的笑与泪,诗与酒,都是那样的富有韵味。韦庄“未衰应见泰阶平”之句,很契合朱偰与徐梵澄彼时的心境,古人认为泰阶星现,预兆风调雨顺,民康国泰。果然,战争很快结束了,朱偰亲身参与了一件重大历史事件。1945年9月21日,朱偰以财政部代表身份,从重庆飞河内,赴越处理日军受降相关事务。作为事件的当事人,朱偰代表中华民国财政部前往参加受降仪式,处理越南财政交接事宜,将亲身经历逐日记录下来,写成了《越南受降日记》及回忆文章。这是一份非常有价值的史料。
朱偰与南京城的故事,也在随后的时代演进中上演。
在故乡海盐或者杭州西湖之畔建一个藏书楼或者私人图书馆,是朱氏家族几代人的梦。这个美丽的梦想,流淌在文化世家的血脉之中。1945年8月15日,日本正式投降。战争结束了,每个人的心中,对未来都有美好的蓝图。朱偰在这一天,沉浸在抗战胜利的巨大喜悦之中。他想起了去世的父亲朱希祖,他的藏书分散各地。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朱偰在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做了一个梦:“我想建个图书馆来纪念我的父亲。这所图书馆,应该叫‘郦亭图书馆’。我打算设在杭州西湖边上,集北京、南京、重庆、屯溪藏书于一处,拟请政府补助若干,自筹经费若干,自己做图书馆长。在西湖风景最胜的地方,坐拥书城,‘虽南面王不易也’。”
随着内战的爆发,这个梦想遥不可及。但朱希祖的藏书,也有了新的归宿。
据朱元曙《郦亭藏书的艰辛与悲凉》一文可知,1950年10月21日,由柳亚子出面,与朱偰商议,希望将朱希祖先生所藏南明史料捐给国家。于是,朱希祖所藏南明史料最珍贵的部分捐给北京图书馆。这是朱偰将朱希祖藏书捐献给国家的一个前奏。1954年4月,北京图书馆成立海内著名作家手稿部,与朱偰商量,将朱希祖先生遗稿捐献。朱偰最初“未忍割爱”,后“毅然应征”,将全部手稿捐出,“仅保存日记数十册,及郦亭诗稿原稿数十页,以作家人纪念”。1956年,由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和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出面,要求朱偰将家中所藏明钞宋本《水经注》《鸭江行部志》、宋版《周礼》等海内孤本,捐献给国家。
20世纪60年代,北京图书馆又与朱偰联系,动员将所有的郦亭藏书捐献。江苏方面闻听此事,南京图书馆亦介入,最终这批藏书捐给了南京图书馆。至此,涵养了朱氏家族文脉的藏书,经历了岁月动荡,战争硝烟,如江汉朝宗于海,化私有为公藏。如今,人们在北京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在藏书上看到朱希祖的印章,会追寻这些藏书的经历和命运吗?
朱希祖的藏书,有了一个归宿,而朱偰的命运又怎样呢?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南京大学经济系停办,半年多后,朱偰和高一涵等人被调往江苏省人民政府参事室。这是一个高级赋闲的地方,无事可参。为了排解,他写了大量的各地风物和文物考证的文章,直到1955年3月,被任命为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主管文物保护和考古工作。20年前,朱偰的专业是经济财政学,业余进行文物古迹的考察与著述。20年后,文物保护成为朱偰的主业。20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世情滔滔的反复,注定了朱偰的命运。
1956年夏,南京掀起了一股拆城之风。6月,准备将南京沿玄武湖的一段城墙拆除,其时正在召开“江苏省文化工作者代表会议”,6月20日,正在主持会议的朱偰,被南京市建委请去。当天朱偰在日记中记录:
赴人民剧场开会,本日余为执行主席,上午发言者凡有十四人。十时协商人派车来接,赴太平门西覆舟山后及鸡鸣寺后察勘城墙,据市建委意见欲加以拆除。余表示玄武湖风景所系,必须郑重加以处理……晤彭冲市长,对拆除玄武湖城墙一事表示反对。
至今,玄武湖畔那道巍然的城墙依然挺立,恐怕于此不无关系。
但是,拆城之风还在蔓延。1956年8月,朱偰接到紧急报告,许多人在城南拆毁明代的古城墙。朱偰心急如焚,立刻赶到毁城现场。高高耸立的古城墙,成为一堆瓦砾废墟,已经拆到了中华门城堡附近。著名的石头城遗址被拆一部分,幸好最有代表性的地段鬼脸城还未拆除。
令朱偰感到痛心疾首的是,把古石头城上拆下的条石,敲成小石子用来铺路。东吴和南朝的遗迹,南京最古老的一段城墙,顿时灰飞烟灭。
于是,焦急万分的朱偰,赶到南京市政府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坚持要保护鬼脸城。他四处奔走,联合社会各界共同呼吁,并电告文化部。
1956年9月23日,朱偰如鲠骨在喉,不吐不快,在《新华日报》上发表《南京市城建部门不应该任意拆除城墙》一文,文中说:“南京城墙建于明朝初年(开始建于公元1367年,即洪武前一年),长达六十三华里余,气魄雄伟,雉堞坚固,是世界上现存在保存的最大的一座城池……但由于南京市建设部门领导人对保护国家文物的重要意义认识不足,既未能遵照上级政府批示办事,又未经与当地文化行政部门联系,亦未经征询人民群众意见,竟擅自拆除上级指定应该保护部分城墙……石头城历史更早,建于东汉末年孙权之手(公元212年),到现在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当年雄踞江上,为南京有名古迹之一。石头城的范围,从清凉门起,到草场门止,大部分建在石头之上,形势十分雄固,南京人民都知道加以爱护。现在竟遭市政建设部门局部破坏,实在是不可原谅的一种粗暴行为。希望南京市人民委员会立即查明责任,加以处理,并设法制止任意利用城砖拆除古城。有关负责部门应该立即作出检讨,并作为教训,以避免今后再有此类事件发生,致使国家文物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
这篇文章被《光明日报》转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朱偰为了保护南京城墙,对南京方面的批评,成为他被打为“右派”的祸根。
撤销一切职务,行政降两级。1959年,被打入另册的朱偰,派到出版社当编辑,时常被发配到农场,进行割麦子、拉板车、垒猪圈等重体力劳动。在生命的低谷之中,他精神是高扬的,以历史人物为素材,写了一些作品。1956年10月16日日记中说:“余家有艰苦奋斗之传统精神。”正是这种传统精神,使司马迁、玄奘、李白、郑和等历史人物,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成为他精神的力量。
1961年,朱偰被摘掉“右派”的帽子,分配到南京图书馆。这是朱偰生命中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与书相伴,与世无争。在弥漫的书香之中,沉静下来,个人荣辱皆忘。
然而,好景不长。“文革”风暴在来年的夏天骤然而起。红卫兵批斗抄家之风盛行,朱偰被无情地卷入这次风暴之中。1966年8月26日,南京图书馆造反派“红卫兵”和南京工学院“红卫兵”,成群结对地闯入清溪村一号,小院安静和美的氛围,顿时被暴烈和狂乱占据。红卫兵们翻箱倒柜,清查古旧书籍。他们不顾朱偰的苦苦哀求,再三阻止,点燃了堆在院中的书籍。一时间火光冲天,这些已经捐给国家的郦亭藏书(1965年捐给南京图书馆,“文革”前还没完全搬走)。可怜古旧书籍多磨难,遭此书厄,顿时灰飞烟灭。后来,南图领导派人阻止,才避免更大的损失。
朱偰晚年,回忆年少的读书时光说:“那时我佩服鲁仲连,功成不居;我爱好乐毅,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喜欢荆轲、聂政,支持正义,剪除强暴。那时我立志要做一个大丈夫,干一番伟大的事业。”生于文化世家,文化的印记已经渗透到骨子里。中国传统的文人,身躯柔弱,但精神上是浩然正气的大丈夫。
第四次写回忆录被没收之后,7月15日,在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朱偰化身为士可杀不可辱的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肯瓦全。他选择一根草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当他把高贵的头颅伸进那个草绳子结成的套中,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丝眷恋。
朱偰去世10年后,获得平反。南京图书馆为他举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仪式。终生至交刘海粟送来挽联:“真理长存,铁骨丹心昭百世;是非论定,文章经济耀千秋。”
2007年,朱偰诞辰百年,他的故乡海盐有关单位编了《孤云汗漫——朱偰纪念文集》出版。朱偰这一生好似一朵孤独的云漫步,他是有风骨的孤云,不为狂风所动,不为时潮吹散。当一个时代疯狂奔跑之时,他却以守护的姿态保护了南京古城墙。
朱偰之子朱元曙在《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一文中说:“父亲把南京的文物古迹融入自己的生命,也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南京的文物古迹,他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吞吐千古的伟业。只要南京的文物古迹还在,只要南京的城墙还在,父亲的生命就还在,即使这一切都毁弃了,只要父亲的书还在,父亲的生命也一样存在。”
如今人们看到南京的古城墙,就会想到朱偰。生为文人死为士,朱偰把自己的生命镶嵌到南京的古城墙。南京,古称为石头城,历经朝代更迭。 当一轮明月照耀着南京城犹存的城墙,潮打空城寂寞回。朱偰的悲剧,带着无尽的历史沧桑,萦绕于怀……
(本文摘自《百年风雅》,刘宜庆著,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第一版,定价:39.8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