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大家朱希祖生活在晚清民国,与鲁迅、钱玄同等人同受业于章太炎之门。民国初年,蔡元培长北京大学,朱希祖任史学系主任。在新文化运动中,提倡白话文学,推动民主与科学等革命思潮。
朱希祖既是民国著名的史学家,也是大藏书家。对于学者来说,爱书,读书,购书,藏书,著书,是其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生活内容,甚至可以说是生活的全部。“不与人物接,不为山海游。终生伏几案,天地一书囚。”这首带有自嘲意味的自题,可谓朱希祖为书而奔走一生的自画像。
朱希祖开始藏书,大约开始于留学日本时期。当时章太炎鼓吹革命,倡导反清,热衷于收集并翻印明末抗清志士的文集。朱希祖受其影响,“始留意于晚明史籍”,并以南明史为研究方向。朱希祖在这时开始购书,几十年日积月累,涓涓细流汇聚成书的海洋。
朱希祖到北京执教后,更是南北奔走,东西驱驰,节衣缩食,以求善本。藏者,欲也、癖也。癖者,病也。鲁迅有诗云: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乃藏书人的一种境界。在鲁迅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两人一起逛琉璃厂买书。
朱氏在北京时留有长须,绰号“朱胡子”。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尤其是在旧书业的人们中间,提起‘朱胡子’(朱希祖的绰号)来,几乎无人不知,而且有点敬远的神气。因为朱君多收藏古书,对于此道很是精明,听见人说珍本旧钞,便揎袖攘臂,连说‘吾要’,连书业专门的人也有时弄不过他,所以朋友们有时也叫他作‘吾要’,这是浙西方言,里边也含有幽默的意思。”
伦明(字哲如)在《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这样描述他:“书坊谁不颂朱胡,轶简孤编出毁馀。勿吝千金名马至,从知求士例求书。”伦明在这首诗下作文解释:“海盐朱逖先希祖,购书力最豪,遇当意者不吝值,尝岁晚携巨金周历书店,左右采掇,悉付以现。又尝预以值付书店,俟取偿于书。故君所得多佳本,自大图书馆以至私家,无能与君争者。”从周作人和伦明的描写中,可以看到朱希祖嗜书如命的形象。如今的爱书人读到,心有同感,会心一笑。
1921年7月13日,吴虞和马裕藻访朱希祖,看朱希祖的藏书。吴虞看的朱希祖所藏抄本刻本,殊不易得,自然价值不菲,“据云《士礼居丛书》原本,文奎堂以八百元购之”。看过藏书(其中有高士奇校顺治三年刻本《清律》),参观朱希祖的住宅,日记中写道:“逖先所居宅,前年始买,去银二千二百元,有房廿余间,皆极好。”吴虞的日记,透露出民国初年北大教授的经济状况。在北洋政府屡次拖欠教授薪水的情况下,还经常为战乱中的灾民捐款,朱希祖买房子,著力收藏古籍书籍,由此可见当时教授的生活状况。
不过,朱希祖孙子朱元曙补充说:“先生一教授耳,哪来巨金,又何能‘悉付以现’?我手头有一份希祖先生附在日记里的帐单:1929年2月4日,本日先生连薪金加稿费共收入458.8元,支付31家书店欠债527.25元。2月9日日记写道:‘(今日)阴历除夕,上午8时起,各书店前来索书债,约20余家,一一付给。’在他日记里也常有‘书价太巨,未购’的记载。”
大凡藏书家都有自己的书房或藏书楼。朱希祖的书房名为“郦亭”。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有一段学林掌故。1924年,朱希祖购得一部明抄本郦道元《水经注》,此书后经王国维鉴定,认为系自宋本抄出,而宋本现存已残缺不全,故王氏“不得不推此本为第一(水经注诸版本)矣”。章太炎、王国维二先生先后为此书作跋,许寿裳、汪东二先生为此书题签,后来胡适之先生也为此书写了考证文章。朱希祖视此书为自己藏书中的珍品,以“郦亭”二字名其书房,章太炎为其题写“郦亭”。朱希祖的诗集出版时名为《郦亭诗稿》。
频繁出入书肆(隆福寺、报国寺、琉璃厂旧书肆云集),不断搜寻冷摊(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书摊众多),如此“吾要”之下,至1937年,朱希祖的个人藏书已达到惊人的25万余册,相当于一个小型图书馆了,而其中抄本、稿本和古本方志、笔记、杂著等珍本善本多达700余种。其中不乏善本,如《山书》《鸭江行部志》、宋版《周礼》明钞宋本《水经注》等,均为海内孤本。在朱希祖的藏书中,南明史是一个重要的类别,这是朱希祖治史的研究方向。收集的有关海盐的史志、方志、诗集,也是朱希祖藏书中一个重要类别,浙江海盐,这是他的故乡,生命向着学海扬帆出发的地方。据《郦亭藏书目录》统计,朱希祖的藏书分经、史、子、集和海盐地方史志五个部分,史部书籍最多,约2000余种,并多有藏书题跋,朱希祖素有“读书藏书家”之称。
1934年2月,朱希祖应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之聘,来南京就任史学系主任,“郦亭”的760多包善本,辗转运到南京的住宅。在内忧外患的年代,战争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朱希祖那一代学人的头上。藏书的命运和人的命运一样,几经颠沛流离,在飘摇的旅途不知何处可安身。自从1935年开始,朱希祖为他的藏书免遭兵燹而忧心奔走,寻觅安稳的、理想的藏书之所。
1937年,朱希祖因战事日迫,匆忙中只来得及装运60大箱善本和方志图书,由10辆卡车运送到安徽宣城,暂存车站库房。从朱元曙《郦亭藏书的艰辛与悲凉》一文可知,朱希祖为藏书东奔西走的情形:“9月16日开始运书至徽州,暂存徽州师范学校。19日,先生返回南京处理事务,途中遭遇轰炸。20日,连夜抵宣城,督运书籍。10月2日,运书完毕,先生返回徽州。时上海战事,日趋危急,敌机四处轰炸,先生恐徽州亦被波及,乃决计迁屯溪,并由水路运书前往,存三门呈洪宅。后,先生又觉不妥,乃于18日至隆阜,与学生戴伯瑚商议,最后决定将书藏于戴震藏书楼,托戴伯瑚保管。”戴伯瑚系清代思想家戴震(东原)的后人。至此,朱希祖和夫人张维看着最后一包书籍安放在戴震藏书楼,悬着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从朱元曙的记录来看,我们仿佛看到朱希祖先生,冒着敌寇的飞机轰炸,风尘仆仆地穿行于皖南山区,忧心如焚地看护在路上的书籍,多次转移,直到认为绝对安全为止。朱希祖的奔波和操劳,无疑是为国家保存了一脉书香,使得藏书免遭书厄。
值得一提的是,朱希祖留在北平的藏书,托给亲戚看管,也非常幸运地躲过了日军的抢劫。从纪维周《民国藏书大家朱希祖》一文可知:朱希祖在北平的老宅和藏书,差点被日军强行没收。留守的张太太情急之下,找到周作人,恳请他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务必设法保护朱希祖的房产和珍贵藏书。在周作人的关照下,朱希祖的房产和珍贵藏书,也有惊无险地得以妥善保存。
在战乱频仍的年代,购书容易,藏书不易,每位学者都是视藏书为自己的学术生命。陈寅恪先生的藏书虽然在战乱中运送出一部分,却在长沙大火中灰飞烟灭,还有一些随身携带的藏书,在从越南到云南的旅途中被人偷走。抗战期间,朱希祖的藏书分散南北,书人分离。然而,朱希祖的藏书得以保全,可谓万幸。
朱希祖先生长子朱偰,在重庆创作了抗日军歌四首《闸北八百孤军死战歌》《山东范筑先殉节歌》《还我河山歌》《出征歌》,激励官兵保家卫国,收复失地。“巍巍长城,峨峨太行!开疆辟界,追怀汉唐!只今中原沦陷,倭寇猖狂;同胞涂炭,流离伤亡!”“神鹰东征倭,铁甲夜渡辽;收回山海关,直到傀儡巢!不收复失地,誓不见同胞!”这些歌词慷慨激昂,朗朗上口,配曲传唱,如同喷射的枪炮,回旋在历史的天空里。
朱希祖与朱偰父子二人联手创作的《万里长城歌》,同样是慷慨激越:君不见,长城万里气吞胡,秦皇汉武逞雄图,但使长城名不灭,大汉天声终不绝……这首歌写于1936年,那是朱氏父子都已经料到中日必然爆发战争,为学校和军队歌唱而作。这些歌曲蕴含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朱偰的儿女们至今还记得人们含着热泪众声合唱的动人场景……
抗战爆发,避地巴山,客居重庆,这是朱希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日寇对重庆实施了野蛮的轰炸,严重危及学者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1940年5月28日,朱希祖日记:“上午八时至国使馆筹备会办公,九时半回考选委员会,半途有空袭警报,十时半放紧急警报。敌机九十八架,分三次来袭,北碚、池溪口轰炸最烈,复旦大学在北碚,其教务长孙寒冰死焉,平民死伤二百余人。二时四十分解除警报……夜签注奖学考试议案……是日,两路口一带被炸,财政部秘书处炸破,大儿(朱偰)幸无恙,所集财政史料半佚。”这样的日子,是抗战时期客居重庆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缩影。
年迈的朱希祖也经常为避空袭而喘息不安,加上重庆多雾,冬多阴雨,夏多蚊蚋,饮水不洁,时常生病。进入1944年,朱希祖的身体时好时坏,几度住院。7月5日,朱希祖病逝于上海医学院附属医院,享年六十有六。一代史家朱希祖遽归道山,“及身未见中原定”,他没有支撑到山河重光、抗战胜利的那一天。
朱希祖的丧事“极一时之哀荣”。在中央图书馆举行了隆重的公祭仪式,由戴季陶主祭,蒋介石特颁“渊衷硕学”的挽词。各界赠送挽联三百余幅,学界名流及官员出席者三百余人,这在抗战时期的重庆,实属罕见。国民政府颁发《褒扬朱逖先先生令》,“生平专研历史,旁搜远绍,考证精勤。著述流传,成就甚伟”。考试院的祭文说:“鲁殿灵光,兰陵祭酒。学究天人,望隆山斗。”
“叔皮有子述先人,又产曹昭笔有神,得月楼高钟秀甚,九原应喜看传薪。”这是顾颉刚挽诗中的一首。
得月楼是朱希祖出生的地方,从钟灵毓秀的海盐走出的史学家朱希祖,虽然驾鹤西去,朱家后继有人。顾颉刚将朱希祖比作史学家班彪(字叔皮),把朱偰比作班固,把朱倓比作班昭(曹昭)。海盐朱氏的家乘翻开了新的一页,朱偰的传奇人生和悲怆命运,即将在陵谷变迁的时代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