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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3月28日 星期三

    不如重新开始

    胡曦露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3月28日   11 版)
    《小城:十二种人生》,李静睿著,译林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36.00元

        小说写的是关于川西小城的人和事。就像乔伊斯的都柏林,安德森的温斯堡,川西小城里并行不悖的庸常人生只有在李静睿笔下才焕发出一种丰厚的诗性。

     

        《小城:十二种人生》写的是关于川西小城的人和事。就像乔伊斯的都柏林,安德森的温斯堡,川西小城里并行不悖的庸常人生只有在李静睿笔下才焕发出一种丰厚的诗性。故事里的主人公们,在这座小城里生根发芽、努力生长。比如在孤寂晚景中渴望亲人温情的外婆、其貌不扬却拥有一颗炽热心灵的五妹、沉默叛逆的少年夏磐……

     

        这座小城又被称为盐城。读这本书的时候,恰巧电影《一念无明》上映。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香港,阿东因患躁郁症失控杀死了自己负责看护的病重母亲。电影以他离开青山精神病院一幕开场,他慢慢走进父亲居住的逼仄板间房。当时他天真地以为,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然而,离开青山,他面对的才是一个真实的人间修罗场。曾经触手可及的中产梦一碎再碎,终于变成一个梦。曾志伟饰演的父亲逃避了大半辈子,终于在白发苍苍的时候感叹:做人哪有那么简单。

     

        这对父子周围的板间房里,聚集着一群境遇相似的人:一对母子——没有香港身份证的母亲和没有内地户口的儿子,母亲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小男孩被母亲施予的紧箍咒是:要向上流动啊,要向上流动;阿东的女朋友,精打细算想拥有自己的房子,安安稳稳地结婚生子,结果被阿东的债务牵连,卷入无休止的逼债与还贷之中;一群苦无出路的年轻人在虚无宗教里寻求安慰。他们彼此也无善意,充满冷漠、算计、提防。最终,阿东父子被其他住户礼貌地请出了板间房,用一种文明社会的方式——投票表决。

     

        人间故事大多捉襟见肘,玻璃之城香港如此,李静睿笔下的小城——四川自贡也不例外,比起《一念无明》中拼命向上流动的香港底层群体,《小城》里更多的是混混沌沌屈从于命运的人,但不会因为处境相似而多一丝一毫的同情,在方寸之地分毫必夺,对他人的生命温度丧失感知。就像《沉默的冬天》,外婆在生命最后一程,渴望着亲人的关注与抚慰,而她的儿女们,沉浸在对远大前程的虚妄想象中;《卖毛线的女人》中的张慧和《岸上的歌声》里的五妹,被其他热热闹闹的女孩们无情地孤立着,李静睿隐喻两人的处境,一是电影院前新进的马戏团,一只巨大的火烈鸟忧伤地站在铁笼里;一是房间床头泡着药酒的玻璃瓶,玻璃瓶中蜈蚣的眼睛或冷酷或温暖。“无论每个人有怎样的问题,这也只是他个人的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决,觉得其他人的麻烦和自己没有关系”。鲁迅在《小杂感》早已点明:“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潜藏于日常中的残酷个性,被命运鞭打的人们浑然不觉。

     

        创作《小城》之前,李静睿读完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她在一篇文中感叹:“没有办法,负重太多的人是没法起飞的……作为读者,即使看到忿忿不平,也没有办法做出道德评判。因为你不能将自己置身事外,你并不更加高尚或者慈悲,你只不过是运气好一些。”

     

        读《小城》也有类似的感受。我们无法置身事外。那些生活细节真实得触手可及,让人沉到故事深处,与小说人物共同呼吸。读者反而从人物的日常琐碎中寻找到了慰藉。这想必也是李静睿的天赋,古人称“土爰稼穑”,她笔下的日常生活就像地土,一切都可以收纳、成长再生化。

     

        于是日复一日,饮食在作品中被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岸上的歌声》里,五妹对小宋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实实在在又热情洋溢的,“某一天供应宵夜,她在小宋的担担面底下偷偷埋了一个荷包蛋,蛋是家里的母鸡生的,淡青壳上糊着鸡屎,打蛋时还有温热手感,蛋黄橙红,荷包蛋煮得很嫩,小宋一筷子下去,汁缓缓流出来,一碗浓重得让人害羞的担担面”;又如《伤心凉皮铺之歌》,一碗海椒面充当了少女林米米和陈茗茗友情的日常道具。长大以后,命运让她们分道扬镳,陈茗茗家的海椒面馆依然还在,“我”绕过官司草,吃着凉皮喝啤酒,想象她俩的重逢;《潮湿的烟花》里,林琴琴没日没夜卖烟花和游戏盘,学习如何巧妙地躲避城管,等稍微安全的时间,坐在市场上唯一一家没关的饭馆里,抱着滚烫的玻璃杯问老板:有没得豆花饭?她决定嫁给李万天,是从他请她吃烧烤的那一瞬间,李万天“点了两串排骨,一串鹌鹑蛋,还有一整条鲫鱼,最后想了想又点了最贵的青蛙,还给林琴琴热了瓶豆奶,他没有吃什么东西”。于是林琴琴想,这个人是可以嫁的;《茶馆》里老板吴树生,终日无所事事,在家里得不到妻子尊重,找小姐被公安抓到,靠着亲戚交了一千元罚款才被领出来。即使如此,他也依然不忘记“拧回他的草绿色网兜,一条花鲢甩着尾巴在网中扭动”。无赖吗?可是也有一种顽强。

     

        故事若可以用来取暖,就在于这些记录生命的细节。大城小城也许是一座冷酷的容器,个人的喜怒哀乐皆在这种“无情”当中慢慢消解,你我终会明白:个人的情绪感受对他人来说并不重要,而远大前程或者幸福生活依然像海市蜃楼一样吸引着我们前赴后继。无论《一念无明》的香港,还是《小城》的自贡,我们看到的,大多是一些生来就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小人物,他们的奋斗看上去更像一种挣扎。每当如此,能够夯实地托住他们的,就只有存活于天地之间的事实上。活着,不容抗拒的事实,这时展现出它强大的能量。《一念无明》结尾,父子俩坐在河岸边,四周静悄悄的,有阳光与绿树。阿东说:我们回去吧。父子俩对看一眼。即使已经无家可回,似乎依然有着希望,带着这并不热烈的希望,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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