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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3月28日 星期三

    周祖谟致沈仲章六函

    沈亚明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3月28日   07 版)
    沈仲章(左)与周祖谟(右)1980年代合影于北大中关园

        父亲沈仲章与周祖谟是挚友,两家也颇亲近。周家在北京,沈家在上海,虽迢迢千里,然情长谊暖。我16岁独自访京,周伯伯周伯母携公子陪我登长城。我在复旦大学读书,周祖谟是北京大学教授。有些假期我会北上,周伯伯为我开小课。数年前周伯伯入梦,晨醒记忆清晰,连赠书扉页钤印,都依依在目。

     

        我家有不少周祖谟来函,读了数封,感我至深。尚未联上周家哲嗣,暂不发表全函。本文择录几段,主题是沈仲章“快照”。而“抓拍”者的“取景”眼光,也折射其待友情意、治学思维、行文笔趣……

     

        父亲提起周祖谟,总说是北大老同学。周伯伯却对我说:“你爸爸是我老师。”综合两人所述,大概这么回事:周读本科时,沈在文科研究所语音实验室任助教。父亲先读工程后攻物理再转文,通音乐,会多种方言外语……在比较语音、分析声学和解释科学原则等方面,能补文科出身者之缺。学生周受益,不忘沈老师。但父亲不承认,说他未毕业已当刘半农助手,也如此为师生服务。故而一口咬定,自己顶多算个学长。

     

        父亲与周祖谟相识,最初起于研究语言,但很快就超出学术范围。我见过一张周沈早年合影,两青年各着白色洋装,手握网球拍,抖擞潇洒。1937年北平沦陷,父亲救护居延汉简南下,周祖谟留于北方。鸿雁传讯不断,友谊延续终生。下摘六函虽不能体现周沈交往全貌,但至少可窥视二友情缘波漪。

     

        (一)12月17日周祖谟致沈仲章函(估计1945年)

     

        周祖谟于此函第一页,叙述他多方打听老朋友沈仲章,很久得不到确切消息的焦虑心情:

     

        仲章吾兄:

     

        自春间就不曾得到你的信,感觉到说不出的苦闷。热盼之下,久不见复函,以为你一定单身走入内地了。直到胜利以后,由重庆来的先生大人们的口里,竟也没能探到你的消息,心中就着急起来。我总有两种想法,(a)如依然留沪必有信来,(b)如入内地,不久也必然有信。所以在焦灼不知所以的情绪下,只有少待而已。后来恰巧袁守和先生来了,我问到你,怹说你并没有在重庆,内地也正在找你,将任以驻港要员,可是还没有找到,因此我真不安了,回来告诉了内人,饭做好了,竟然吃不下去,一夜不曾安卧。我奇怪,我恐惧,我非有翅膀不可了,我急了,我要立刻找你去,到底要问问你在那里。夜间暗暗落下眼泪来,我深悔我为何以往不去看你。第二天十一月十七日我写了两封信一寄中兴公司,一寄桃花桥,我只盼望一封可以告诉你的住处的信,可是一直到现在没有,公司和家中竟没有人惠我好音吗?教我如何是好?

     

        最近问到郑毅生先生,他有了答复,说你在苏州,整齐某人的古书,我放心了一些,他虽不曾告诉我消息的由来,我想在胜利以后,一切是没有恐惧的了,他得来的消息,一定是在他到南京以后的事情,必有一些些有可靠,所以现在写一封较长的信,嘱托那与人恩惠最大的邮差,祈祷他能如我所愿的送交到我最怀念的人的面前。是否浮沉不达,全看幸运如何了。

     

        上摘行行感人,句句可注,仅简释几处:

     

        落款“十二月十七日”,无年份。然首句“自春间就不曾得到你的信……”表明,当年“春间”之前,周沈互通音讯。及至12月17日周函,虽已越春夏秋,联系中断尚未跨年。而次句“直到胜利以后……”提示,“胜利”为其间重大事件。以1945年夏日军投降为参照点,推测此函写于1945年。

     

        “将任以驻港要员”之语,指父亲被任命为粤港地区战后清点接收文物书籍的负责人。此事拙文《徐森玉和沈仲章交往二逸事》略有议及(《文汇报》2017年10月31日)。

     

        “中兴公司”是父亲与人合伙经营的木材行,在上海。“桃花桥”则是苏州地名。据我所知,父亲出生时,祖父母家住桃花桥一带。后几经搬迁,父亲读大学时,祖父母已置产苏州打铁弄。我见父亲友人函,大都寄往打铁弄。不清楚“桃花桥”为父亲临时寓所,还是转信地址(父亲曾被日本人通缉,可能在敌占区会采取防范措施)。

     

        至于“整齐某人的古书”,当指清点陈群藏书。此为大题,另文专议。

     

        (二)2月27日周祖谟致沈仲章函(估计1945年)

     

        这封周函,透露了两人年轻时的活泼天真,也提到沈仲章性情及其对友人的感染。

     

        仲章:我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有说不出的焦躁。在二月十日我写了一封长信,本当立即寄上,偏偏因为一念之差,以为年终你一定回苏州过年的,随即停下来。结果我想我错了,一定错了,深悔当时不把它寄出。原函现在依旧奉上,虽为明日黄花,亦不无意思。老兄看了也许要笑我的疏懒吧!

     

        今年的年过的很不高兴,至今尚意兴索然,每天不过睡觉闲坐而已。可是时常想到你——想到我多年不见的朋友——有时拿出从前的信细细的读,有时看看相片,于是随着一副沉毅的面孔现在目前,精敏的神情,天真的动作,两手撒开把的骑车的姿势…都来了!我尤其喜爱你那和乐的心境,好相与为善的胸怀,那都是自然界最美的事物了:我很诚恳的说,自我们彼此认识以后,我的举止心情受你的感昭而潜化的不知有多少。

     

        函首有数条线索,可助辨析年份:其一,周祖谟料定沈仲章“一定回苏州过年”。据此,范围可缩小到1942-1949年,父亲未婚常居上海,苏州是老家。其二,那年公历2月10日为农历“年终”。据此,查得两个候选年份,即1942年(春节2月15日)和1945年(春节2月13日)。其三,周云“我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反溯1941底父亲的行止与意向,推测他在1942年初,尚未“定居”江南,“过年”难上日程,老友间话题也当不同。细释多层背景恐费篇幅,简言之我估计该函写于1945年。

     

        回顾上摘12月17日周函首句“自春间就不曾得到你的信……”,若两函同年,则周盼沈回函,可能始于3月初。

     

        (三)2月10日周祖谟致沈仲章函(假定1945年)

     

        这封周函并不太长,不清楚是否即2月27日周函所附2月10日“长信”。考证容缓,先摘短短数语,言及周沈两人“久有”合作意愿。

     

        如果工商不适,生活略能维持,索性闭户读书倒也是一个办法,同时借此机会我们也不妨合作一点儿什么东西——你是久有此意,我是极端赞成,而苦无实现的机会的。

     

        抗战后期父亲流落江南,与原供职的学术机构如北大、西北科学考察团和“中央研究院”等,都脱了节。父亲有些特殊才干,仗义客串解难,协友共振民族企业,步入工商界。之后长期羁身,主要两个原因:一是父亲被热衷民族工商之友倚重,不得轻易撒手。二是父亲手头宽裕就爱接济他人,为继续助人便需维持收入,以至自负“责任”,难以弃之不顾。父亲常对我“言志”,不喜欢经商,最爱当学生。这封周函显示,父亲早年已向学界至交流露厌商之念。

     

        (四)4月1日周祖谟致沈仲章函(估计1946年)

     

        下摘周函四段,其中三段明言学术。第一和第四段围绕沈仲章,第二段记录周祖谟忙于著述,生动风趣。第三段绘景抒情,叙旧叹今,喜其文采,不舍割爱。而且,语言学家从“萝卜赛梨”说起,“够有味的”首先是入耳之“声音”,读来也够有味的。

     

        仲章吾兄:

     

        上次寄到苏州的一封信,一定收到了吧?随后我又寄往上海两包书,一包是厦门音系同方音调查表格,一包是高本汉的分析字典。不知已否收到。唯吴语研究尚未觅得,所以没能寄去。自己的一部,不知那位学生借去了,至今未还。过几天我再到市场找一下,如果有了,一定寄上。

     

        现在我们放春假,一切总闲在一点儿。尤其对书虫子的事,可以细嚼烂咽了。这几天除了弄本行的玩意儿以外,又在作《洛阳伽蓝记校注》,一则可以调剂调剂精神,一则成书较易。所以《大藏经》《北史》等堆满了桌子,其杂乱无章之状,有目共睹。(——可是你看不见)简直是忙个不休了!这同“戏台上”的孙猴儿一样,本领无多,偏好开打,tang、tang、tang…tang…耍的挺热闹。真有点儿那个…,贻笑大方了!

     

        近来天气已较温和,北海东山的桃花就要开了,绿绿的水,微微的风,衬起来丝丝的弱柳,着实令人心醉,唯有光景如昨,已是物是人非了!你坐在那楼顶儿上的沙发上,你可以想象到旧日的风光吗?我觉得此地并没有特殊的好点,它所给予人们的印象是一种古老的风味,有新有旧,由“萝卜赛梨”的声音说起就够有味的,我想你一定不能忘记往日的情景,而追怀,而赞美。可是不太有生气,现在更是索寞了,大体说起来,只有鬼混,混一天再说一天,一切都不能深想下去。

     

        你的厦门话学得如何了?“瓦是一个冬国郎”,挺够劲儿。你必然学的顶好。将来还可以学一两种更南更新奇的语言,以便互相比较。你现在固然天天弄木头,将来还是弄文学语言方面一套的健将。有时能翻一两本书才好。

     

        第一段书目中的吴语研究,当是赵元任的那本,父亲原定1942年赴美随赵进修。父亲一向钦佩高本汉,1930年代曾翻译其著述,发表于周祖谟主编之刊物。而父亲关注厦门音系,当与他担任台湾国语推广委员会委员有关。

     

        从第四段看,父亲正在学闽南语,想来已准备去台湾。但“天天弄木头”,说明人还在上海。根据诸如此类言辞,可测该函写于1946年。据我大致印象,父亲约在1946年下半年赴台。台湾之旅另一大题,待得空梳理时,回头复核此函年份。

     

        (五)7月2日周祖谟致沈仲章函(1945-1948年间)

     

        这封周函年份伸缩余地较大。仲章吾兄:

     

        过年以后曾有三四信寄上,可是至今没得到复信,忧望之殷,可以说‘异常’又‘异常’了!这也是我多方面不放心的缘故,前些日子居然收到你的信了,可是还没有容我拆开看,孩子一哭,把我吵醒了,你说多么使人难过。

     

        我现在要求你见信后,即刻回信,事情忙,也要给我写几行,以慰那终日难安午夜彷徨的一颗心。

     

        信中你要告诉我你的生活的一切,还有你的身体康健的情形,事业的发展等等。而且你要答应我以后要常来信。这诚然是不情之请,也正是我难以为怀的一点。因为我深忧惧也许在以往的信里说话过于随便了吗?

     

        父亲常说自己是“懒笔头”,一般是收函多回复少。据本函,“过年之后”,周祖谟寄沈仲章三四封信,至7月初不见复信,“忧望之殷,可以说‘异常’又‘异常’了!”看来在正常情况下,父亲复函并非“遥遥无期”。信作者似乎有个熟悉惯例,在他发信数封与数月之内,理当听到回音。揣摩周氏心中之“数”,大概不过三?

     

        品函内口气,周祖谟对老友之拖拉不恭,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严令”对方见信即复,“事情忙,也要给我写几行,以慰那终日难安午夜彷徨的一颗心。”而且,周教授还向那曾为其师之沈,布置了一系列“作业规定”。谁让父亲立志当学生呢?

     

        那个“一哭”而“吵醒”人的孩子,想来是周家大哥。在此向周氏后代遥寄思念,盼早续联系。

     

        又想起我曾见到有份父亲复周函草稿,也道梦中寄信云云。不知该稿与上摘周函是否相关,先后如何,最终有否誊抄投邮?

     

        (六)1949年7月7日周祖谟致沈仲章函

     

        此函落款日期“卅八年七月七日”,民国三十八年即1949年。其时北京和上海已经易帜,全国大势也定。但看来民间书信,记年仍沿旧法。

     

        下面选摘两部分。先摘第二页片段,周祖谟“惦念着”沈仲章的体健状况、事业定向与婚姻计划:

     

        关于你的身体,我始终是惦念着,现在是不是很健康?另外我还惦念两件事:

     

        一、你的事业目前上海的情形怎样?以后在那一部门服务相宜?我看工业一方面将来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其次就是实业界了。你现在是否还想在教育文化一方面工作呢?我很想知道。

     

        二、你的婚姻这是一件大事,应当早一点努力。我内人提过好几次,她也说到一两个人,我总以为都不合适。她在昨天还笑着说:“那么,没有人配得上你的仲章了!”那么……我说什么呢?只有我们见面详细谈过,我才说的出。

     

        再摘第一页上周祖谟感人之语:

     

        你那优厚深美的至性,真纯可爱,令人起一种无穷的景慕,我要学,我要把已有的一点儿天真推广延展,做到你所有的万分之一。

     

        容我套用周函修辞,作为女儿,我不及父亲沈仲章的“万分之一”。我也要向周祖谟学习,“要把已有的一点儿天真推广延展”,努力做到两位前辈“所有的万分之一”。

     

        整理我处全部周函是项工程,暂无具体计划。然至少以上所摘,使我对父亲在友人心中位置,对周沈等上代学人的情谊、情趣、情态、情怀……能有些许感受。我感激周伯伯,也想念周伯伯。

     

        近年来我陆续发文叙述故人往事,随之时常思索:与先辈曾有较多接触的我们这一代,在文化传承中的作用与责任何在,重点又何倚?我想,对此类大题,当因人视情而异,不宜奉某一体例而排斥其他。而我在本阶段如有可能,愿对一些学术涵义稍作探讨,不强求适从现成框架,打算以保真实、留痕迹、顺自然、循有机为主旨,根据材料,摸索各种理解途径。

     

        本文是一种尝试,意在避免把友人通信视为线性文字和平面纸片,缩减处理成干巴巴的、可填入表格的履历碎片,而是随周祖谟之立体多维笔触,尽可能为同代和后代,映现出活生生的、可近可友的两位先辈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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