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忠于自己的祖国,也热爱自己的家乡。在明澈的星光照耀下,诗可以让我们惬意地栖居,也应该让我们深邃地思索。
吉狄马加是我国当代著名少数民族代表性诗人,在海内外享有声誉。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为我们认知他及其诗歌作品,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窗口。这部新作分两编:上编为诗歌卷,收录34首诗歌;下篇是他在国际诗歌活动中的演讲与致辞,总计10篇,较为全面地展示了他的诗歌理念。无论是诗作还是演讲,每首(篇)之后都附有英文翻译,为不懂中文的外籍读者提供了阅读便利,从而具有一种“国际范”。当然,就内容而言,这种“国际范”也很突出,我做了一个粗略统计,34首作品中近三分之一属于国际题材,西班牙的洛尔迦、阿根廷的博尔赫斯、格鲁吉亚的塔比泽、前苏联的马雅可夫斯基、叶夫图申科、马列维奇、德国的摄影家安德烈斯·古斯基,等等。
在诗人的笔底,博尔赫斯焕发一种神秘的光泽,在他干枯的眼底也会“浮现出一片黄金般的沙漠(《盲人》见本书,以下引文均出自本书)”,那些透明的石头、没有重量的宫殿、弯曲的钥匙与通向时间花园之外的小径,而当诗人无意之中摸到自己金属的头像:“那金属的冰凉”(《头像》),着实让他下了一跳,他不相信那个头像与自己有关,但他却知道逝去的生命已经不再回头。对马雅可夫斯基,诗人充满崇仰之情,赞颂他的诗是新的诺亚方舟,在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巅等待降临在陆地与海洋尽头,而他站在人类道德法庭的最高处,一步也不会离去,“用心灵用嘴唇用骨架构筑新的殿堂”。而对于叶夫图申科,诗人则怀有深刻的同感:“对于我们这样的诗人:/忠诚于自己的祖国,/也热爱各自的民族。”(《致叶夫图申科》)而我的祖国是东方的一株巨树,在黄色的土地上,流淌着一条金色的河流,晴朗的天空蔚蓝如海,飞翔着一只美丽的鸟儿,“双翅上/闪动着黄金的雨滴/正在穿越黎明的拂晓”。(《致祖国》)
诗人忠于自己的祖国,也热爱自己的家乡,在那里有巍峨的蓝色群山,乌黑而幽深的河流,温暖的火塘与美妙的口弦,而口弦从来不是为所有人弹奏,“但她微弱的诉说/将会在倾听者的灵魂里/掀起一场/看不见的风暴!”(《口弦》)在这样的风暴中,大概不会免掉生死轮回的对话吧!在诗人的吟唱中,祭祀在人鬼之间搭起白色梯子,高高举起烟火,传送隔界的消息。“吹响生命,也吹响死亡。”(《不朽者》)生命是丰盈、妖娆的,飘动的裙裾绽放梦一样的花朵,而死亡不过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在那里,有勇士的铠甲与透明的宝剑、鸟儿的马鞍与母语的盐、荞麦发出簌簌声响、振翅的太阳穿过悬崖上的蜂巢、溢出神的甜蜜、词语的乳房、金钥与“谷粒的河流”(《如果我死了……》)。在彝族的传说中,认为人有三魂,一魂留在火葬处,一魂被供奉,一魂被送到祖先最后的归宿之地。在火焰之上,灵魂便已然开始远行,在黄昏弥漫的路上,灵魂的影子一刻也不会停留,人人如此而无人可以赦免,诗人当然也是如此,但是诗人却可以世代吟唱,因此对诗人而言,死亡不过是改变了时间的方向。为什么?因为他们是为大地,溪流,为母亲、大众传递心声,因此诗人可以自豪地宣称:“我的名字,还没有等到光明全部涌入/就已经披上了黄金的颜色:闪着光!”诗人不朽是因为诗歌不朽,纵使今天诗歌已经伤痕累累,却依旧吐射不息的光芒。彝人古老悠远的文化在诗人的歌喉中,被赋予了积极的现代感的美学意义,在斑驳厚重的玄想里,诗歌的光辉格外绚烂、迷离。
毫无疑问,在诗人的这部诗集中,雪豹是一个引人瞩目的话题,那是光的酋长、雪山的儿子,当流星划过的时候,它的身躯,宛如白雪燃烧的火焰,就是这么一种美丽的动物,却难以逃脱被猎杀的命运。诗人为此扼腕而担忧,这不仅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而是关系到宇宙的符码与编程,“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雪豹》)。这就涉及到中西文化差异了。西土信奉基督,认为天地万物源于神而人最尊贵,因为人是按照上帝形象制造的,为神的衍生物,是神的代理,而其他生灵相对于人则低一个等级,属于为人所用的“受造物”。中国文化则恰好相反,认为天地对人有养育之恩,所谓“天地之德曰生”,“生生之谓易”,天生人,地养人,人应该爱天敬地,进而爱天地万物。人如果“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我们既不是上帝的代理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受造物,而是参与共建和谐社会——包括天地与万物的能动者,也就是天人合一。《雪豹》所反射的文化内涵便是这一思想的折光,而马加作为中国的著名诗人之所以不同于域外诗人的重要区别,之所以饮誉海外的原因就在这里。在明澈的星光照耀下,诗可以让我们惬意地栖居,也应该让我们深邃地思索,《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学价值与启迪意义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