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饥渴以及幻觉

    马尔克斯的处女作，通常以《枯枝败叶》来举例，然而，根据时间推算，这部非虚构的《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才应该是他第一部文学作品。

    虽然这部口述实录是1970年才第一次结集出版，然而，发表日期为1955年的3月。当时，刚刚进入《观察家报》做记者不久的马尔克斯，受命于主编，来采访这个已经被媒体热炒过的英雄。为了吸引读者，这部作品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署名是这位海难幸存者的名字：贝拉斯科。他在海上漂了十天，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没有了活着的希望，但是，他最终战胜了大海，活了下来。尽管他的事迹已经被媒体报道过多次，但是，个人面对死亡、饥渴的威胁，究竟是如何一分一秒地度过，这自然会吸引很多读者。

    所以，这位英雄在所得的广告费用花完以后不久，找到了马尔克斯所在的报社，要价很高。一开始，报社的社长犹豫了，让这位贪婪的英雄走了。可是，还没有等英雄走出报社的大门，社长又变卦了，派马尔克斯追上了贝拉斯科。

    马尔克斯详细地做了口述记录。这份报纸因为马尔克斯的这篇口述实录而销量大增。这部作品将在社会上广为流传的一个新闻人物细节化呈现，一个人该如何面对恐惧，荒芜和孤独。让马尔克斯吃惊的是，幸存者贝拉斯科有超强的叙事能力。他能准确地说出那些细节。上船前的告别，天气情况，船上超载的特资，以及船沉水前最后几分钟。

    船只要根据风向来安排船上的人的座椅情况。1955年2月27日这一天夜里，海上起了大风，风将船身吹得歪斜，船长通过播音喇叭要求大家往左舷移动，以保持船身的平衡。然而，几分钟之后，船便被大风吹翻。贝拉斯科感觉只几秒钟的时间，当他从海水里一点点向上游，钻出水面的时候，船已经离他一百米开外了。水兵贝拉斯科的故事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他的身边漂浮着船上的货物，装着冰箱或者衣服的箱子。贝拉斯科看着蓝蓝的天，天气很好，他根本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的船只出了事故。幸运的是，贝拉斯科很快便发现了一只救生筏，他爬了上去。这是他之所以没有像其他落水的四个伙伴葬身大海的原因。然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相处多年的战友在海水里失踪，他得到了一次来不及思考的死亡教育。最后清点他自己随身带的物品，发现没有任何可以生存的物件。他的膝盖受了伤，他随身只带了一只手表，和三张纸质的名片。还有一枚金戒指，一个项链。衣服和鞋子也是有的，但是可以吃的东西，没有。

    那么，如果把贝拉斯科面临的生存困境当作一个故事来看，开始叙述的部分，便已经是高潮部分了。因为，船进入大海不久，他便落了水。即使是他上了一个救生筏，然而如果没有救援，没有水和食物，在凶险的大海上漂着，他是活不过三四天的。

    最初的几个小时，贝拉斯科几乎每一秒钟看一下他的手表，他在内心里计算着，船长如果打电话救援，那么，也许一个小时便会有直升机来找他们。筏子上有三只船桨，他时刻准备着挥舞着它们，以便让救援的飞机看到。然而三个小时以后，他便有些绝望了。他知道，救援的人来不了了。他开始适应黑夜，在大海上，他知道海水里有许多他并不了解的生物，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黑夜如此的黑，而孤独又如此的真切。在孤独中，贝拉斯科仰着头找到了夜空中的小熊星座，以转移注意力，看着小熊星座，仿佛能和一只小熊交谈，这让他的孤独感减轻不少。同时，他又不停地看着手表上的时间，那是一只有夜光的手表，他强迫症一样地看着那表盘，真希望时间可以由他来回拨，他可以修正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的时候，贝拉斯科在海平面上发现了一个小黑点，凭直觉他觉得可能是救援他来的飞机或者船只。然而，纵使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挥着他手上的衬衫，飞机仍然没有朝向他飞来。

    没有人来救自己，只能靠自己了。贝拉斯科反而不那么焦虑了。马尔克斯这样写水兵看到的大海的样子：“黄昏时分，清澈的大海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卷。五颜六色的鱼都游到了筏子跟前。硕大无比的黄鱼和绿鱼，还有红蓝条相间的鱼，圆滚滚的，或小巧玲珑的，都来陪伴我这条筏子，直到夜色降临。”

    第三天以后，他面临的是如何记忆时间。是的，第一天是出事的那天，第二天，有飞机飞来，第三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所以，时间在他这里渐渐模糊，如何找到时间的起点，一段一段地截开，让他意识到自己活着的顺序，这几乎是一个哲学问题。

    除了时间还有方向感，在茫茫的大海上，没有任何参照物，没有阳光的白天，或者在黑夜，贝拉斯科不知道自己的筏子是往岸边行走，还是越来越走向大海深处。他开始在自己的筏子刻日期，首先他要将天数记下来，以便第三天以后，他仍然能知道自己活着的顺序。

    第七天，经过痛苦的搏杀，他终于抓到了一条鱼，然而，他只吃了两块生鱼肉，这是他落水以后第三次进食。但很快，那条鱼便被鲨鱼抢走了。第九天，他的眼睛发了炎：“我无法把目光集中到任何一个点上，因为那样一来空中便会满布一个亮闪闪、炫人眼目的圆圈。”而他的皮肤也已经都绽开了裂纹，仿佛随手都可以撕下一缕来。

    贝拉斯科第一次想死，他的幻觉又一次到来，他沉浸在上船之前的聚会里。就在他已经放弃了生存希望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筏子的中间有一段红色的树根，在海上漂浮九天，他连一棵草都没有发现，这段树根救了他，他拿起来，嚼嚼便吃了。“从树根里挤出来的是一种黏糊糊的油脂一样的东西，味道甘甜，咽到嗓子眼里凉凉的。”这是贝拉斯科第四次进食。

    第十天，贝拉斯科发烧了，疼痛又一次提醒了他，他在活着。只要感觉还在，他便还有调动自己身体的能力。终于，他看到了陆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游得动，但是，他决定弃筏游泳。并终于爬上了岸。

    他获救以后，一度成为风景，所有村庄的人都来救他的人家看他，周围的村庄也是，他成为当地的明星，成为国家的英雄，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个传奇人物。马尔克斯对他的采访以及连载，使得这位英雄又一次受到关注。1970年，这部《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第一次出版的时候，马尔克斯在西班牙，给这本书写了一篇介绍这本书是如何产生的序言，在序言里，他表示自己并不是太愿意出版这册幼稚的作品，然而，这部马尔克斯作记者时匆忙写就的作品，也闪烁着大师的气质，即使是作者本人在发表的时候放弃了署名，仍然可以在阅读的时候看出，这位记者将来可以走向更为辽阔的创作空间。

    马尔克斯的朋友，同样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略萨曾大赞这部作品，说这部作品集冒险文学的所有成功特点为于一身。读完这部马尔克斯的少作，我认为，至少，他配得上略萨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