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我拿一本当代章回小说《变天记》,和一位迷恋武侠的同学交换,得到一本精装《普希金文集》。这个偶然的机会,是我真正接触俄罗斯文学的开始,这本书给我打开了一个无限美好的世界。后来我才知道,这本书是1946年为纪念普希金逝世110周年,戈宝权翻译、编辑的,于1947年12月初版。如鲁迅所言,戈宝权先生是“偷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那个明朗的夏季,我沉浸在《普希金文集》里,在家门前小河边杨树林中,在海兰江边青草地上,一遍遍放声诵读,不知不觉,四十首抒情诗全都背下来了。
当我阅读更多的普希金作品之后,才明白戈宝权先生在普希金文学遗产的海洋里,为我们采摘了多么美丽动人的珠串!单看目录就知道,戈先生分类和选择诗文是别具匠心的。
先是“诗选”,是从八千多首抒情诗中精而又精选出的40首,篇篇珠玑!就如那首没有写完的小诗《给奶娘》:“我严峻岁月中的女友,我的老迈了的亲人!你一个人独自在松林的深处/长远地长远地等待着我……”短短13行,淳朴挚切,道出了流放南俄的诗人和孤守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奶娘之间多少悬念和深情!接下去是“长诗”——戈先生眼光太犀利了!只选了一首《茨冈》,那可是诗人流放南俄,在摩尔达维亚归来后留下的天才之作。而且是瞿秋白的遗译,而且还附录了蒋锡金的《后记》,让你明白了瞿秋白经典译作的来龙去脉。诗歌第三类选的是“故事诗”,选了两首,那首《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在我国广为流传,还被选入语文教科书。我们由此看到普希金是怎样从民间文学汲取营养的。第四类选的是“戏剧作品”,尤其悲剧《波里斯·戈都诺夫》的诞生,那是当年开戏剧新风气之作。第五类是“散文作品”,其实就是普希金在波尔金诺村灵感敲门时他连续写出的短篇小说经典……一卷在手,简直就是捧着一部普希金百科全书!
何其芳曾在一篇赏析普希金的文章里说:就为了阅读普希金,也应当学会俄文。这句话促使我立即列了一个自学俄文的计划,甚至偷偷尝试译过两首普希金的小诗。这是60年代初的事情了,现在,连那小诗的题目也记不起来了。仅此一端,却也足见我们那一代人年轻时对普希金的痴迷。
20年前,我从张家界去桂林,列车出了事故,我们一行的几个教师,只好换乘临时加开的铁路工作车前往。那是一个尾车,车内遍地煤屑,胡乱堆放着青菜。突然,在车厢灰暗的墙壁上,在涂抹的肮脏话语中,有两行工整秀气的粉笔字让我眼睛一亮:“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美好的日子即将来临!”这熟悉的普希金诗句,是谁题在这儿的呢?字迹早已斑驳陈旧,那是写在什么时候,哪一个年代?……
六十多年来,像喜欢诗经楚骚唐诗宋词那样,我热爱着普希金,其原因何在?只有在增长了阅历以后,才约略悟出,我是喜欢普希金的忧郁。普希金的缪斯是忧郁的,一种俄罗斯特有的忧郁。犹如你聆听《三套车》《茫茫大草原》,颊上不知何时已挂上泪花。普希金的诗,会拨响你心坎上那根最敏感的琴弦。别林斯基说:“哀歌式的忧郁,更切近于普希金的缪斯。”这也是我特别喜欢那篇《致大海》的原因。此诗有大画家列宾的插图,很好地体现了这战斗的自由歌者的忧郁。海涛汹涌、乌云翻滚,诗人站在临海峭岩上,身背行囊,右手挥着帽子,正在向大海告别。他想起了驰骋欧洲的拿破仑,想起了为希腊自由而献身的拜伦。读此诗此画,一股深沉的忧郁的力量,撼动我心:“哦,大海,自由的元素!”……
诗人在《纪念碑》中曾自白:“我所以能永远和人民亲近,/是因为我曾用诗歌唤起人们的善心,/在这残酷的世纪,我歌颂过自由……”我想,这正是诗人精神永存的根本原因。其实,在“十二月党人”反对沙皇专制的起义被残酷镇压,有五位党人被绞杀之后,沙皇亲自召见普希金,问他“那时如果你没被软禁在农村,你会参加起义吗?”普希金立即果断回答:“我会参加的,陛下!”自由精神早已渗入到普希金的骨子里去了。
2016年6月,我终于踏上俄罗斯大地,第一站就是圣彼得堡。我找机会参观了普希金学习过的皇村中学和他的两个青铜塑像。那天是6月5日,微雨,在皇村中学,我依然看见诗人青铜塑像前大铜盘里摆放着鲜花。我知道,6月6日是诗人的生日,这里鲜花会更多的。我向心中的缪斯三鞠躬,表达一个中国读者的崇仰之情。
我珍惜这部文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70年代末吉林市作家协会曾聘请著名作家来吉讲座,其中就有我心仪几十年的大翻译家戈宝权。我带上《普希金文集》约了几位俄语教师去听报告。休息时我排在长队里等待戈先生给我签字,突然,坐在一边的戈先生夫人喊道:“宝权,你看,他拿的《普希金文集》!”我看戈先生点头笑了,轻声说:“吉林还有这本老书!”他夫人说你把书给我吧,过会来取。此书扉页上就留下了三行娟秀的钢笔字:“戈宝权1979年9月15日于吉林”。
喜欢普希金的一代代读者,谁能说得清自身有哪些优美的情愫是来自普希金?感谢永远的普希金。感谢戈宝权先生卓越的传播之功。2月15日(农历正月初十)是先生诞辰105周年纪念,这篇小文权作一瓣心香,敬献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