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作诗手段高明且相知极深的诗仙诗圣,方能用短短四句诗为彼此传神写照,写出这样心有灵犀的唱和之作。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这是一首诗仙李白赠给诗圣杜甫的诗,载于《御定全唐诗·卷一百八十五》第7页(以下引文如无具体版本说明,均出自清乾隆间编纂《摛藻堂钦定四库全书荟要》),诗题为《戏赠杜甫》,相传为天宝五载(公元746年)秋天李白与杜甫在鲁郡第三次相遇时所作。诗歌以幽默诙谐的语言为杜甫画了一幅生动传神的简笔画。虽寥寥数语,但杜甫苦吟诗人的形象栩栩如生,读后令人难忘。
然而后世对此诗是否李白所作争论很大。质疑原因有二:一是认为李杜感情深厚,李白不可能写诗嘲笑杜甫;二是饭颗山位于长安附近,鲁郡(兖州)没有叫饭颗山的地名,李白当时也没有离开鲁郡,不可能在长安附近的饭颗山遇见杜甫。
第一个原因多依据《本事诗》《旧唐书》所载。晚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15-16页)云:“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列传第一百四十下·文苑下》(10页)亦云:“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
仔细分析不难发现,《旧唐书》此处内容几乎就是《本事诗》的缩写。后人之所以认为李杜交情笃厚,李白不可能“讥甫龌龊”,断言此诗为伪作,是因为误解了这两篇文章“戏杜”“讥甫”的本意。李白诗题之“戏”并非《旧唐书·文苑下》所谓“嘲诮”(嘲讽讥诮),而是开玩笑之意。宋陈彭年等编《广韵·卷四·去声》(8页)云:“戏:戏弄也。”戏弄即捉弄,开玩笑。如“前言戏之耳”(宋朱熹《四书集注·论语·阳货第十七》257页,岳麓书社1987年6月第1版),意即刚才那句话是开玩笑的。“讥”亦非讥讽之意。魏张揖《广雅·卷四》(3页)云:“讥、诤、谕、谇,谏也。”“谏”即规劝之意。如屈原《天问》云:“迁藏就岐,何能依?殷有惑妇,何所讥?”东汉王逸注《楚辞章句·卷三·天问》(13页)注曰:“讥,谏也。”班固《汉书》云:“东方瞻辞,诙谐倡优,讥苑扞偃,正谏举邮。”清王先谦虚受堂《汉书补注·前汉一百下·叙传第七十下》(14页)引钱大昭曰:“谏帝起上林苑”。此两处“讥”均为规劝。
“谏”旧时多用于规劝君主或尊长。如:“三谏不从,遂去之”(汉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八·庄公二十四年》19页)“保氏掌谏王恶”(宋王昭禹《周礼详解·卷十三》15页)“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汉刘向编,高绣注《战国策·卷八·齐一》9页)“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宋裴駰《史记集解四十八·陈涉世家》1页)“于是舍人相与谏曰”(宋裴駰《史记集解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5页)。因李白年长于杜甫,故孟棨不用“谏”而用“讥”。
“龌龊”亦非通常理解的肮脏、不干净。东汉张衡《西京赋》云:“独俭啬以龌龊,忘蟋蟀之谓何。”唐李善《文选注·卷二》(36页)引薛综注云:“《汉书》注曰:‘龌龊,小节也。’”《昭明文选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2007年4月第2版)第一卷129页注云:“龌龊:器量局狭,拘牵于小节。”唐孟郊《登科后》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御定全唐诗·卷三百七十四》13页)诗句运用今昔对比,“龌龊”与“放荡”对举,语意相反:“放荡”意为自由自在,不受约束;“龌龊”意为拘谨,不自在。《旧唐书·文苑下》之“龌龊”意即《本事诗·高逸第三》之“拘束”,亦即李白“论诗”所云“束于声调俳优”。“讥甫龌龊”意同“讥其拘束”,即规劝杜甫写诗不要过于受“声调俳优”拘束。众所周知,杜甫为人严谨,作诗讲究格律,重视“声调俳优”,拘律甚严;李白为人洒脱,作诗自在随性,天马行空,全凭想象,常不拘律。后人或因此诗首见于《本事诗》,又误解了孟棨本意,因而认定系伪作,其实孟棨所言不虚,《本事诗》所载并非妄作。《旧唐书·文苑下》编者对《本事诗·高逸第三》“故戏杜曰”之“戏”视而不见,将“讥其拘束”之“讥”误作“嘲诮”,将“拘束”换成“龌龊”,以致误导后人,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其实正因为李杜交情笃厚,李白非常了解“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御定全唐诗·卷二百二十六·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16页)的杜甫对“佳句”的执着和痴迷,才借此诗提醒太阳下头戴斗笠身形消瘦的杜甫要注意身体,不要为辛苦写诗损害了健康。诗歌以戏谑之语传关切之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兄长般的怜惜,体现出真挚的同袍之谊。
第二个原因看起来有些道理。金末元初著名文学家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十五》云:“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饭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着书生待鲁连。”(《遗山集·卷十一·七言绝句》6页)连元好问都认为李杜未曾相逢于饭颗山,李白不可能写这首诗,可见这种观点影响之深。
但是人们似乎忘记了李白的创作风格。众所周知,李白为人自在随意,想象神鬼莫测,写诗擅用比喻夸张,诗歌意象常出人意表。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御定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将进酒》5页)以“青丝”喻少年黑发,以“雪”喻老年白发,以缩小的夸张将人生的衰老浓缩于朝暮之间,形象描绘出衰老过程,极大地强化了光阴易逝人生如梦的心理感受。“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御定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七·秋浦歌》2页)不仅以夸张“白发三千丈”具象化地写出内心无限的愁绪,而且以“秋霜”喻“白发”,让人感到衰老无可抗拒的寒意,增强了读者对衰老的真切体验。“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御定全唐诗·卷一百七十九·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12页)刬却君山平铺湘水的夸张,以水为酒醉杀洞庭的比喻犹如天外奇想,让诗歌意象神采飞扬,令人不禁眼前一亮。夸张和比喻的辞格兼用,常常让李白的诗歌产生意想不到的表达效果。
后人解读李白《戏赠杜甫》常按图索骥,死抠字眼,有意无意忽略了李白一贯的写作风格及诗题中“戏赠”二字,往往造成误读。只道鲁郡无饭颗山,却不知鲁郡有甑山。据清末周元英编《滋阳县乡土志·卷四·山水》(此书稿本藏山东省博物馆,此据传抄本)载:“甑山,在城北五里馀石马村后。无石,地势所聚,高若大阜,方圆六七亩,有柏数百株,树木荫沉,森然毓秀……”滋阳县即今兖州市。“阜”即土山。从引文描述看,甑山其实就是一个面积六七亩山形似甑的大土丘。世人常因饭颗山在长安附近,李白此时不可能现身此地,而断言此诗系伪作,殊不知李诗此处乃夸小的喻称也(即以喻体代本体的借喻)!甑本蒸饭器具,饭颗即饭粒,李白以饭代甑,把甑山夸小为饭颗山是极言山体之微。李白自号青莲居士,幼居绵州彰明青莲,此地近靠川北剑阁,蜀山耸峙,危乎高哉,李白曾以“连峰去天不盈尺”(《御定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蜀道难》2页)叹之。甑山虽外形如甑,但山体实在太小,相比李白印象中的雄伟蜀山,的确只能视为饭粒。李白由眼前小小甑山展开联想,因甑及饭,以饭颗山喻称甑山,非常合乎情理。同时饭颗山的喻称与后文“借问别来太瘦生”所写杜甫消瘦形象前呼后应相映成趣,以此暗示杜甫因写诗辛苦,吃饭太少而身体过于消瘦,从而达到委婉劝谏杜甫写诗不要为“声调俳优”过于费神的目的。这样李白不仅借三四句诗的一问一答巧妙构成戏谑之语,而且也巧借夸小的地名喻称,大大地幽了杜甫一默,在内容上更好地体现了“戏赠”本意。李白不愧诗坛巨擘,此诗看似随机戏作,实则内藏高妙。清唐孙华《夏月盛暑贫甚戏作》之二云:“梧风入座散炎晖,热客长辞阖两扉。饭颗形容原自瘦,膏粱性质但能肥。”(《东江诗钞·卷五(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2月1版)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另外,杜甫《赠李白》(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36页)也可作为《戏赠杜甫》属于李白原创的旁证。杜甫《赠李白》云: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这首诗字面看似敲打李白,说他身如飘蓬四处游荡,学道修仙炼丹不成愧对葛洪,整天“痛饮狂歌”“飞扬跋扈”,白白虚度时日,规劝李白不要喝酒逞能。然而深入理解却不难发现隐藏在文字后面的愤懑之意和相惜之情,即对才华绝世的李白空怀治世理想,屡遭权贵排挤,不为朝廷赏识,只能佯狂出世,漂泊江湖,学道炼丹,“痛饮狂歌”,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和惋惜。“飞扬跋扈”突现了李白傲岸狂放的豪侠精神。如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10月第1版,1979年10月新1版)卷九(290页)注云:“按太白性倜傥,好纵横术。魏颢称其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少任侠,手刃数人。故公以飞扬跋扈目之。犹云平生飞动意也。”
杜甫为人正派拘谨,写诗一向比较严肃,很少以戏谑之语作诗。此诗应该不是无的放矢,空穴来风,而是杜甫针对李白《戏赠杜甫》所作的回应。众所周知,杜甫对李白无比崇敬,视为兄长,通常情况下应该不会毫无缘由地主动开李白的玩笑,写这种看起来对李白毫无敬意的戏谑诗。如果此诗确为杜甫本人所作(事实上很少有人质疑杜甫此诗真伪),那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写出这种乍看出人意料,细思却极合情理的诗歌。那就是在面对喜欢游戏风尘的李白率先发起以诗为戏(诸如《戏赠杜甫》饱含关切的幽默戏语)的进攻时,杜甫条件反射地拿起相同的诗歌武器(相同语言风格的诗歌)予以还击。而这首《戏赠杜甫》是现存李白诗歌中唯一一首用诗歌开杜甫玩笑的诗作,因此可以据此推断它就是杜甫写作《赠李白》的诱因。两首诗诞生的基本情形大致如下:分别已久的李杜在鲁郡甑山不期而遇,惊喜之中,狂放不羁的李白看着太阳下头戴斗笠身形消瘦的杜甫和山形矮小瘦削的甑山,突感诗趣盎然,灵机一动将眼前的甑山化为诗中的饭颗山,脱口吟出《戏赠杜甫》。而杜甫见李白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也心有所感,当即毫不示弱地吟出《赠李白》。两诗前呼后应,看似相互调笑,实则彼此怜惜,幽默机智,相得益彰。
唯有作诗手段高明且相知极深的诗仙诗圣,方能用短短四句诗为彼此传神写照,写出这样心有灵犀的唱和之作。《戏赠杜甫》这样高妙的作品,岂是“世间东抹西涂手”胡乱涂抹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