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的书写大多饱满丰实,许多文字基于童年的记忆,或有知青时代的艰苦生活作基础,被他一唱三叹,反复提及,让人读后真是感慨无限。
说到人之所以对这个世界充满顾恋,基于展开过程的诸色千般,原因实在有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汰洗与经验的熔炼,它们当中有许多会被人慢慢剔除出去,有的甚至连一句话都懒得提及。
但还有一些东西则不同,譬如风景,因迷藏有深邃的自然隐秘,乃或垂示着宏大的人生哲理,其对人无所不在的广大的关切,能让曾经驻迹其中的人不胜孺慕,并不自觉地常会将其从记忆的深处提将出来,细加拂揩。此外还有美食。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美食也是风景,是人生一道特殊的风景。它不仅能刺激人的味蕾,满足口腹之欲,使人得以在片刻间超拔出苦恼和烦劳,体味到浮生偷欢的高闲,和一份接近于烟火神仙的乐趣。更重要的是,它还能让人想到久远的天工开物,甚至祖先的前世与后来者的今生。
但显然,倘若你不具备丰富的情感与敏感的体察——事实是,今天这种情感与体察正在日渐消失与隐退,即使勉强残存,也得不到太多的关注——它们很难真正进入或长久留存于人们的心底,至于其背后所隐蓄的意义,更容易因为这种忽略而常常得不到应有的开显。
然而丁帆先生是一个特别有情怀的人。他热忱坦荡,有时甚至还带着几分年轻人才有的执拗的激情,这让个人非常心折,每视为同类,因此对其专业外的这类性情文字,自然也多关注,甚至每出必读。在此次新出版的《人间风景》与《天下美食》两书中,他将上述丰富的情感与敏感的体察尤其发扬到淋漓尽致的程度。在他看来,“任何自然的风景背后,都离不开那个观者的内在的眼睛的解读”,“看风景是要怀有一颗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的,离开这个原则,你就没有资格去欣赏自然赐予你的美景,你对自然美景的占有应该只是精神层面和哲学层面的,而非物理性的践踏与侵害”。对作为特殊风景的美食,他也抱同样的态度,尽管自称“并不想去探讨人类的饮食文明发展史,也不想对饮食文明作出哲学性的理论判断,只想用感性的方式记录下我这几十年来对各种饮食的直觉”,但再三强调对食物的眷恋不能“仅仅停留在饕餮的过程快感之中”,而要注意其背后隐在的那种特别的“文化和文化语境”。这样的宣示可视作他学术研究之外从事上述写作的基始与归宿,也是他这类书写常常既隽永可读又发人深省的原因。
因此,他的书写大多饱满丰实。许多文字基于童年的记忆,或有知青时代的艰苦生活作基础,被他一唱三叹,反复提及,让人读后真是感慨无限。尤其难得的是,在对某种风景或吃食作出大致的介绍之余,他总不忘写出其背后的历史与文化,甚至让人看得到一个大时代的风云变幻。我以为这是这两本书最具价值的地方。
这方面最典型的莫过于他对美食、其实是家乡寻常食物的回忆。像《野菜忆旧》一文中对南京“七头一脑”的讲述就别有风致,很能增人兴会。而对像“瓜菜代”这样的匮乏时代中农村实际存在的生活差异的揭示也能丝丝入扣,如在目前。更重要的是,文章对穷迫环境中人情的错乱与世理的交逼,看似写得平稳,甚至声色不动,但个体生命在时代变幻中所饱尝的种种无奈、狼狈或坚持,着实让我读到心惊。尤其是“老恙病”带出的那场发生在新婚夫妻身上的风波,简直可作精彩的小说看:一个刚分家单过的新婚妻子,在丈夫被调去上河工时,为节省开支,常以野菜充饥。为此,她在田头干活时常禁不住泛吐酸水,女人们见了,或疑她不检点,流言传到工地,引来她的丈夫赶了几十里路,星夜回家质问,一直闹到公社医院检查方才平息。作者的结论是,类似周作人《故乡的野菜》这样的小品文固然有情趣,但一旦你有特殊年代的特殊体验,你的感觉就不同了。
当然在更多的时候,更频密的场景切换的当下,他最温柔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将要逝去的旧日或已难复苏的过往,对一些不尽美好的东西也更多疼惜,甚至有一点偏爱。为此,他津津乐道于中国人的传统,无论是它的精神构造还是物化呈现,是传统的礼仪、习俗还是器物与饮食。可以说从楼台到陵墓,从秦淮烟水到书肆风景,当他展开每一次行走,无论是顺道还是专访,其所见到的任何一抹残阳都能兴动他的历史沧桑感,任何一种风物都能穿越时空,让他进入到“无时间概念的空灵之境”,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此所以他会说:“也许哪一天我会被死神紧紧地拥抱而不得再返回人间,但我相信,我的灵魂将游归故里,永远附着在这美丽的人间风景之中”。也所以接着对梭罗的瓦尔登湖的寻访,或对汪曾祺作品的分析,他会寻觅孤独栖居的诗意人生,更乐于接受全方位亲近大自然的平淡冲和的生活美学。
我的感觉,这个世界固然需要敢于创新的先行者,对他们给予怎么高的评价都不过分。但与此同时,我们是不是也需要这样一种人,他们始终关注让自己的脚步永远听命于至高的灵魂。为此,他敬畏而非沉迷传统,热爱而非盲从自来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