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文学拓荒者、清华首批留美女学生、北京大学首位女教授陈衡哲的人生中,1914年的寒假只是短暂一瞬,但这20天的经历是她融入美国生活的重要一步。告别之际,陈衡哲表明了对女子参政运动的态度,暗示她要选择的是与之迥异的文学、学术志业。
在中国现代女性史上,陈衡哲的存在具有特殊的意义。她是新文学的拓荒者,且是清华学校招收的第一批留美女学生中的一员,归国后又成为北京大学的首位女教授,在西洋史领域颇有建树。陈衡哲的经历与成就,使得她成为今天学者观照文学与性别问题的重要研究对象。
在关于陈衡哲的史实研究中,她本人于1935年在北平印行的英文传记AutobiographyofAChineseYoungGirl是最重要的材料。此书的中译本题为《陈衡哲早年自传》,2006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陈衡哲在书中较为详尽地追忆了出国之前的家庭生活和在上海的求学经历。今人所撰的陈衡哲传记对她早年史实的介绍,基本上采用了此书的叙述。
1914年8月8日,陈衡哲在上海乘轮船远航。抵美之后,先是在位于纽约州东南部波基普西市(Poughkeepsie)的普特南女子学校(PutnamHallSchool)就读。该校是瓦莎学院(VassarCollege)的预备学校,为高中女毕业生设立了两年的课程,但陈衡哲在普特南女子学校仅就读了一年,于1915年秋天即进入了瓦莎学院。对自己的大学时光,陈衡哲曾在多处文字中提及。“纪实小说”《一日》即描写了女子大学新生“在寄宿舍中一日间的琐屑生活情形”,小说里的“中国学生张女士”很可能即是陈衡哲本人。此外,她又发表了《记藩萨女子大学》《记藩萨火灾》,介绍自己所在的大学(“藩萨”即“Vassar”的音译)。尤可一提的是,陈衡哲1923年在长文《美国女子的大学教育》中详细叙述了瓦莎学院的特色和自己在瓦莎的经历,这为今人考查陈衡哲的留学生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史建国的《陈衡哲传》第六章《瓦莎岁月》主要即依据此文撰就。
正因为有了陈衡哲本人的记叙,她在留学之前和进入瓦莎学院后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可以还原。相较之下,她在普特南女子学校的一年时光似乎成为空白。由于现今所见材料的匮乏,研究者们总是一笔带过。然而,笔者近日在翻查报刊文献时,偶然见到了1915年6月的《女铎报》上刊载的《冬假杂记》,作者正是陈衡哲。此文用浅近文言写成,记载了她在1914年寒假的经历,真实地展现了陈衡哲的心理活动,可以丰富今人对陈衡哲初到美国生活的认知。
美国学校的秋季学期一般在圣诞节前结束,之后即是三周至一个月左右的寒假。普特南女子学校也循例从1914年12月17日下午起放寒假。由于学校不提供住宿,陈衡哲必须找一个暂住地度过假期。她在美无亲友可供落脚,只好联系女青年会的波登女士商量,对方则介绍陈衡哲前往普莱恩菲尔德市的海德夫人处度假。陈衡哲自12月18日抵达海德夫人家,1月8日返校。在这20天里,她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海德夫人对陈衡哲极为疼爱,二人情同母女。这段交情,对离乡去国的陈衡哲无疑是极大的慰藉。在海德夫人的陪伴下,陈衡哲愉快地度过了在美国的第一个寒假,避免了因思乡而可能引发的孤寂之感。
美国寒假中最重要的节日,自然当属圣诞与元旦。12月24日夜,陈衡哲随同海德夫人在海氏的友人喜连夫人处晚餐。饭后则赴城中公园游玩,见证了全城市民在公园里齐唱赞美诗的盛况,令陈衡哲有“与人同乐”之感。12月31日夜,陈衡哲跟从海德夫人在米特夫人家晚餐,之后在“公共跳舞场”与众人一起迎接新年。当钟声敲响时,全场灯火尽灭,突然有星形大灯从高处垂下,这时众人互道祝福。此等节日风俗,在只经历过中国旧历新年的陈衡哲这里,当是眼界大开,她即称为“新颖可喜”之事。
海德夫人极为好客,家中时常高朋满座,陈衡哲在海氏处,也参与了她的社交圈。陈衡哲在赴美之前,对美国人的性情即有所了解,此次在海德夫人的餐桌上,她见识了美国人的幽默谈吐。有意思的是,亦有客人的朋友或子女此时正身处中国,当陈衡哲在海德夫人处读到他们寄自中国的信件,看到南京明孝陵和北极阁的风景照片,“如反观事物于镜中”,大有“故国明月之思”。在美国“遇见”中国,这于陈衡哲是极为特别的感受。
陈衡哲的中国学生的身份,也为海德夫人和她的朋友们提供了有趣的话题。当他们问及中国近时情形和旧文化之大概,陈衡哲往往“择可告者告之”;而之于对方误会中国处,则不惮其烦地加以解释。彼时美国人对古老中国的传统文化的兴趣渐浓,海德夫人即有侄儿略懂中国儒家及庄、老之说,对中国学生舍悠久的传统学说而远涉重洋以求西方物质文明之举动十分不解。陈衡哲身为留学生的一员,认为中西学术互通乃正常的文化交流,而中国学子求学异域更有迫切的现实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的举动。对于积贫积弱的中国来说,此时已非悠游于诗文之时代,青年学子更不应该闭目塞听,老死于户牖之下。
初到美国的陈衡哲,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取舍富有意味。一方面她对中国人的弱点有清醒的认识,即所谓“侈然自足、中止不进”,但这并不应完全归咎于旧文化。相反,她认为旧文化多有新文化所不及处,因而国人对传统文化应取的态度是“守善而增益之”。这与她上世纪30年代撰写自传时的立场形成明显的反差。她在传记中展现的是对旧文化决绝的、西化的态度,她甚至用“毒蛇噬臂,壮士断腕”的古谚来形容她的告别的姿态。出现这种差异的原因当归因于与中国文化的距离。刚脱离熟悉的成长环境,来到一个全新的文化氛围中,类似于应激反应,陈衡哲对自己曾经浸染其中的传统文化很可能产生一种带着温情的怀念与美感;而身历美国教育之后再回到中国,中西文明程度的巨大对比更容易让她对中国的现状失望,甚至不自觉地放大“那些丑陋的、破旧的东西”,进而对传统文化生发出激烈的批判。
受海德夫人邀请,陈衡哲在寒假期间还曾两次赴纽约观看话剧,其中一次所演的是中国题材。剧情幽默诙谐,舞台上的女子打扮极为夸张,梳着双丫髻,头上簪满首饰,头发油光可鉴,衣裤不伦不类;男子则身穿五彩绣花衣,裤脚却如下等苦力一样裹扎着。如此奇怪的打扮,或因为剧情的需要,或为取悦台下观众,却让陈衡哲心情复杂。尤其令她难堪的是,舞台上扮演中国男子的外国演员,人人头顶梳着发辫,不时大幅度地摇晃,以博观众笑谑。实则1914年的中国男性,绝大多数已经不再留辫。在西人眼中,中国男性脑后拖着的辫子一直是离奇的装束,展示着中国的愚昧与落伍。陈衡哲希望中国留学界能出面交涉,可见此次观剧显然已经伤害了她的民族自尊。只是陈衡哲仅将其视为戏园主人的“恶作剧”,而未意识到美国文化里对中国人的偏见与讥嘲。陈衡哲的观剧感受,见证了中美文化交流中的形象扭曲与意识冲突,也向读者呈现出她对美国文化的高度敏感。
值得注意的是陈衡哲此时对女子参政运动的态度。婚后的陈衡哲一直有明确的性别意识,对女性的教育、职业、婚姻、家庭问题有真切的感受,并于上世纪30年代参与社会的讨论,发表了数篇重要的文章。在此次假期即将结束时,陈衡哲向主人告别,海德夫人曾希望她归国后投身女子参政运动。此时美国女子参政运动正处高涨之期。1910年,怀俄明、犹它、科罗拉多、爱荷华四个州的妇女获得了平等的选举权。此后美国大多数妇女组织也以参政权为中心问题联合起来,以激进的姿态出现于参政运动中。再加上海德夫人本人对女子参政极为热心,并且与英国的女权运动斗士克里斯特贝尔·潘克赫斯特为至交,她对陈衡哲才有此期待。陈衡哲在赴美之前对国内昙花一现的女子参政运动就颇有微辞,这时则答以微笑。她虽然十分赞成女性从事政治活动,但自己并不愿意参加争取参政权的斗争。这与陈衡哲30年代“不问收获,但问耕耘”的立场也十分一致。
在陈衡哲的人生中,1914年的寒假只是短暂的一瞬,但这20天的经历对她而言并非微不足道,相反,这是她融入美国生活的重要一步。在忘年之交海德夫人的陪伴下,陈衡哲度过了来美国后的第一个圣诞与元旦,初步感受到美国的节日氛围,冲淡了思乡之苦。她向海德夫人及其友人努力地介绍和诠释中国文化,消除他们对中国的误会;然而当她随同海德夫人观看话剧之时,又明确地感受到中美文化的冲突。在与海德夫人告别之际,陈衡哲含蓄地表明了自己对女子参政运动的消极态度,这也暗示出,她即将要选择的,是与之迥异的文学、学术志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