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读人
为纪念顾随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河北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叶嘉莹先生《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这是迦陵先生追怀阐述业师顾随先生的文章首次结集。书中还收录了两位先生各个时期的照片近三十幅,习作、书信、著作等影像二十余帧。透过这些文字和图片,我们可以走近并感受二位先生之间超越时空的情谊。
迦陵先生说“自己虽自幼即在家中诵读古典诗歌”,却“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是顾先生的课打开了门窗,自己才“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最初,顾先生会对叶先生交上来的诗词习作进行批改,“即使只是一二字的更易”,却也给叶先生“极大的启发”。叶先生十五岁时作有一首题为《秋蝶》(一九三九年)的小诗,最后一句原为“满地新霜月色寒”,顾先生对此句的批语说“‘色’字稍哑,‘乍’字似较响也”,在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顾先生对遣词用字的敏锐感受和精微辨析。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老师在给学生批改习作时所用的是“稍”“似”“较”这样带有商量口吻的字眼,想必这一定给年少的叶先生带去了不少的鼓励。从师受业两年后,叶先生又呈上《摇落》一首和《晚秋杂诗》五首,计六首七言律诗,此次作业发还时,顾先生并未作一字之更易,而是和了六首诗还给叶先生;此后不久叶先生也和韵六首再呈老师,顾先生又再和六首。现如今南开大学迦陵学舍院内月亮门两侧之联语“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即为当年叶先生所和诗中一首的颈联,那一年叶先生二十岁。
叶先生1945年大学毕业后,即开始在中学教书,同时也在各大学中继续听顾先生的课。1946年夏天,顾先生在给叶先生的一封信中写道: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然而“欲达到此目的”,则除取径于蟹行文字外,无他途也。……——顾随1946.7.13致叶嘉莹书信
顾先生希望叶先生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是“孔门之曾参”,并指出“欲达到此目的”,须“取径于蟹行文字”,也就是说要取径于西方的学问。叶先生一生历尽艰辛,1969年辗转定居于温哥华,不得不用英文讲课、批改学生的英文论文,但也正因为这样,叶先生在默默冥冥之中却已经完成了老师的期待。此次书稿编印之时,叶先生特别提出将《西方文论与中国词学》一文作为附录收入其中,此文由笔者据叶先生今年三月份两次同题讲演的录音整理而成。叶先生将自己多年来学习运用西方文论研治中国词学的过程融会贯通,首先回顾了词之起源与《花间集》对后世之影响;其次通过女性主义的理论来辨析《花间集》中的女性叙写与传统诗歌中女性叙写之不同;再从诠释学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分析小词的微妙作用;最后以“创造性背离”的角度提出小词中蕴涵有一种潜能(poten⁃tialeffect),正是这种潜能使得小词能引发读者那么多深隐幽微的联想。叶先生将此多年研读之成果称之为对老师当年鼓励其取径西方“蟹行文字”之期许的一个回答。
六十年来,迦陵先生出入中西、贯通古今,将西方文学理论引入中国词学的研究,体系谨严、成果丰硕。叶先生辨析诗词之差别,指出词自有一种有别于诗的美感特质,而形成这种美感特质的缘故正是因为小词之中蕴涵有一种潜能;她还将词体之演化归纳为歌辞之词、诗化之词和赋化之词三个阶段,不同的词要以不同的标准去欣赏鉴别;她更对词之美感特质加以反省,提出说真正好的词具有一种“弱德之美”,“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之姿态的一种属于弱德的美”。叶先生在词学领域取得的成就也正是顾先生所期望的“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
1948年叶嘉莹先生离开北平,结束了六年从师听课治学的生活。师生之间初时尚有书信往还,后来因时局变化,音信断绝。1974年,渡海二十余年后首次返乡的叶先生最希望见到的就是伯父狷卿公与老师顾随先生,可惜两位长辈都已过世。此后叶先生多次邀请昔年同学,同襄共举整理出版顾先生的文稿。除了搜集遗稿、联系出版,叶先生更将自己珍藏的多册听课笔记交给顾先生的女儿顾之京教授整理出版,并言明一切版权和稿费全部归属于师妹顾之京以作为对老师教诲之答报。198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首度推出《顾随文集》,内容约五十四万余字,除了顾先生自己的创作和论著以外,还有一部分能够反映顾先生昔年授课风貌的,即是自叶先生听课笔记中辑录整理出的《驼庵诗话》,约有七万字之多。此后顾之京教授又陆续整理出顾先生著作的多种单行本以及四卷本(2000年)和十卷本(2014年)两种全集,经过近三十年的搜集整理,2014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所刊印的十卷本《顾随全集》有近三百三十万字。虽然叶先生未再参与后续的整理工作,但她感谢并感动于之京师妹所做的种种努力,并以“中郎有女”称赞其在整理老师著作、弘扬老师志意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顾随先生著作规模之愈发扩大、内容之愈加精审,这其中当然熔铸了太多人的心血,也一定饱含着顾先生与众多弟子后学的种种殊胜因缘。笔者这里想特别提出的是《积木词》三卷,这三卷词是顾先生于1936年1月至9月之间陆续写就的,分别是对《浣花词》《花间集》和《阳春词》的和韵之作。笔者日前在迦陵学舍整理资料时,有幸亲眼见到了《积木词》的一个抄本,当时只知道此为顾先生之词作,并不知为何人所抄,后来请教叶先生,方知乃是叶先生大学毕业以后,1946年所教之学生李绮慧女士所抄录;再后来更自顾之京老师的文章中得知,当初整理顾先生文集之时,她虽然知道父亲曾有三卷《积木词》,却并没有见过,如若不是李绮慧女士抄写、叶嘉莹先生保存并带回交给顾之京老师整理,想必此集已经亡佚。更可令人感动的是,叶先生与这位老学生还一直有联系,李绮慧女士如今也已九十高龄,笔者更有幸见证了叶先生与此七十多年前的学生通电话之情事,师生之间互道近况,也谈及当年抄写顾先生《积木词》一事,其中显示的是顾随先生与叶嘉莹先生、叶嘉莹先生与李绮慧女士,两代师生七十余年的情谊。
当年叶嘉莹先生渡海到台,与亲戚们生活在一起,要承担种种琐碎的家务事,顾先生得知后,在日记中曾发出“造物忌才之叹”,还写信给叶先生,希望她在台湾能与自己的女儿顾之英常常见面。顾先生更曾专门为叶先生的工作给执教于台湾大学的昔日好友台静农先生写信,信寄给叶先生的丈夫赵先生,以便叶先生执信去见台静农。虽然后来因为许世瑛、戴君仁诸先生的介绍,叶先生确实在台大、辅仁、淡江等大学任教多年直至离开台湾前往北美,但却也一直未见到此信。直到叶先生的丈夫赵先生去世后三年,叶先生于2011年整理其遗物时发现了老师的这封信,才获知老师昔年关心自己工作的深厚情谊。而且当年音讯断绝后,顾先生还曾在给叶先生之挚友刘在昭的信中感叹“嘉莹与之英遂不得消息,彼两人其亦长长(疑当作“常常”)相见耶”。
1980年叶先生结识周汝昌先生,周先生在给叶先生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早年便已在顾先生诗集中见到过顾先生“和叶生韵”“再和叶生韵”的多首七言律诗,也曾“与师言‘叶生’者定非俗士,今何在耶?师不答(原注:此皆通信,非面请也)”。当1952年周先生南下四川之时,顾先生将1948年所作《送嘉莹南下》一诗移赠给周先生,还曾提到:“昔年有句赠叶生:‘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云吾道南’,今以移赠吾玉言(原注:汝昌贱字也)非敢‘取巧’,实因对题耳。”可见顾先生对弟子的期望之心固多年仍在也。
2009年,顾之京教授曾发现一首顾先生作于1957年2月的小令《踏莎行》,歇拍二句为昔年所得断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此词显为顾先生对叶先生1943年一首“用羡季师句”之《踏莎行》词的和作。
虽然自迦陵先生南下后,师生二人再未相见,但顾先生对学生的关怀与惦念从未止息。纵使许多情况都是在多年后才被发现了解,但叶先生对老师的关怀是一直有所感受的。为感念师恩,迦陵先生二十年前即在南开大学以老师的名号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用以传扬老师的学问志意,勉励后学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学习与研究。叶先生还把龙榆生先生的一句词“文字因缘逾骨肉”转化为“师弟恩情逾骨肉”,从“文字”到“师弟”是论述对象的转换,而从“因缘”到“恩情”则可以看出叶先生对师恩的感怀之深。
“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叶先生常常讲这两句话,并且说这是老师顾随先生所说。但叶先生当年的听课笔记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述,顾之京教授也不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这两句话。近来叶先生因为已至耄耋之年,才明示此语并非出自顾先生之口,而系自己在大女儿及女婿双双因车祸罹难后所了悟到的,当年叶先生恐怕自己年资尚浅,没有资格说这样概括人生的话,便托名老师。这句话不难理解,可要真正做到则绝非易事,而这恰恰是叶先生的追求,也确实是她一生的真实写照。叶先生十六岁便有诗云“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咏莲》,一九四〇年夏),彼时先生便不相信有待于外的依靠;二十岁写下“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一九四四年冬),似乎已经预示了自己为师为学的一生;五十六岁所填一阕《踏莎行》词云“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一九八〇年),此时的先生已经超越了人生之小我、跳脱了生死之局囿,开始了候鸟般往返中加两地的生活;八十三岁写下“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二〇〇七年六月),九十三岁写下“遥天如有蓝鲸在,好送余音入远波”(二〇一七年六月),一直倾心力于教导培养后学,为文化的延续、为师恩的传承而尽力。
顾、叶二位先生之为人与为学,可资师法之处极多。今仅就自己阅读《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一书之所得,简述此一段超越时空的师生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