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不作诗,诗写无人看。风雨故人归,掩卷发长叹。昨日接电报,知君入泉下。犹闻咳唾声,忽忽冬之夜。
林散之的这首《哀子退》,怀风雨故人,念死生契阔,抒写的是不可复来的知交真情。书体正是典型的林氏草书,瘦劲飘逸,潇洒风神。诗中所哀悼的正是他的布衣之交、安徽和县邵子退老人。
邵子退(1902-1984),原名光晋,为乌江宿儒,自幼从其父邵鲤庭诵习诗文史籍,尤酷爱书画艺术。一生不慕荣利,淡泊自甘,高风亮节,为乡人所重。“文革”期间,在乌江镇林场剪桃种瓜,自谓“种瓜老人”。他隐居于种瓜轩内,布衣蔬食,吟诗绘画,终其一生。遗著有《种瓜轩诗稿》。
林散之早在青少年时期,便与邵子退情同手足。两人谈诗论画,一唱一和,经常秉烛夜谈,通宵达旦。林散之与邵子退于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幅合影,素衣布服,清癯矍铄,看上去皆是渊默冲和的蔼然长者,宛若亲兄弟。其实,两人的书之韵、画之意、诗之真也颇为近似。躬耕隐逸的邵子退老人,看似朴华,实胸藏丘壑,于种瓜轩中得艺境真邃,坐拥独步三绝艺:诗书画均蕴涵水墨精华。他的旧体诗,颇有宋人骨力,又得唐人气韵,有清人性灵,深得诗家三昧。邵子退与林散之的挥毫唱和之作,烟云满纸,红学家冯其庸读后,写道:“散翁晚岁吾曾与,邵老天涯恨未期。读罢种瓜长叹息,分明元白唱酬诗。”两人的元白之情、苏黄之谊,颇值称颂。有一幅题跋,林散之写道:“君画未成我补之,墨章水晕耐人思。一山一水苍茫里,何事描摹笔太迟。子退近日画境甚高,略加补染,并题此句博笑。”可见邵子退老人画力之高。
邵子退是林散之的知己、挚友,也是畏友、诤友,堪称莫逆之交。有一件趣事也可见两人当年素交情谊。“文革”期间,林散之从南京避难于乌江,一住桥北,一住桥南,两人过往甚密。那时只要邵子退三天不到“江上草堂”。林散之就要拄着拐杖到村头去看望。看望不到,嘴里就念念叨叨地说个不停。江上草堂,是林散之的故居,也是他与邵子退老人结交之处,在乌江桥北江家坂村,草堂面临长江,居高临下,气候宜人,一望无垠。一日,林散之从子退处发现了一幅60年代初的山水横幅,于是借回去准备再配点诗句上去。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画却不见了,一时又找不到,这时邵子退气愤地说他是个骗子。林散之无言可对,一气之下,上街来到邵家,每次画一二张小册页。几天后,完成小画十七帧。送给了邵子退,并风趣地说:“说我是个骗子,这十七张画够不够赔你呢?”1973年林散之搬家到南京,从旧纸堆里找到了原画,并且将小画十七帧裱成册一道亲自交到子退手中,生气地说:“像这样的骗子你多遇几个吧!”为此,邵子退记下《题散之为我作小画十七桢》:“多君为我写春山,六法纵横勾勒间。第一最难书卷气,粗枝浓叶意相关。十七画桢蹊径外,于无画处得真诠。愧余不学空怀抱,辜负江头老郑虔。”而这十七帧小画,邵子退一时没有去拿,林散之还写诗不断去催:“点泼十余纸,淋漓一气成。瑕瑜有互见,深浅总多情。应识残年叟,无辞太瘦生。画成君不到,明月待三更。”对素交之友的至情叙说,生动感人。
作画,吟诗,读文,催诗,改诗,改画,补题,戏题,赠药,同游,问病,笔谈,寄函,咏怀,送别,思君……可以说,两人的交往完全如林散之诗中所说“如漆交亲一代无”。对这位少年故友,邵子退老人的情谊也是特别的,他时时给予关注,给以回报。他不仅与林散之唱和,以诗代心声,以画表关切,绵绵瓜瓞地倾诉七十年来的素交友情,而且写有《读散之画册》《林散之先生事略》等文,记载林散之的艺文艺事。在当时的艰难困境下,他隐逸躬耕,并末沉沦,而是寄托于诗书画,在邵子退老人看来,金马玉堂不过白云苍狗耳,何如几树向阳花呢?
按惯例,林散之过去每年清明节回乌江祭扫祖坟,总要与老友相欢相聚,形影不离。可那一年他却不忍心去看故人新坟,也破例没有回乌江。可以想见对失去这位自总角至耄耋的布衣之交,他内心是多么的伤痛与惋惜。
关于邵子退老人的事迹,我知之甚少,只从《林散之年谱》中略知一二,尚未深刻感受到布衣老人的隐风逸事。幸而有邵川先生的不遗余力的推荐,作为邵子退的长孙,他自幼深受二老熏陶,在倾力研究林散之其人其事其艺的同时,又孜孜不倦地编有《种瓜轩诗稿》《种瓜老人研究集》《当代名家书·邵子退诗稿墨迹大观》等书,让人阅后,进一步走近了这位种瓜老人,让人深记林散之与一代隐者邵子退的这段布衣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