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实在是有些不抗混。上个世纪80年代,文学界最为活跃,现在想想,活跃得有点儿像打了鸡血,却也比现在单纯而值得怀念。算一算,三十来年过去了,那时候结识的朋友,现在还有来往的,所剩无几。陶然是硕果仅存的几个朋友之一。起码,对于我是这样,便越发珍重。
陶然重情重义。不管浮世、人事或人情如何跌宕,他始终如一,注重友情,比爱情更甚,真的世上少有。平日里,他在香港,我在北京,联系并不多,友情和爱情不同,便在于不见得非要天天死缠一起,依然顽强的存在。友情如风,即使不看见,却始终在你的身边吹拂,而不是风向标,随时变幻着方向,寻找着出路和归路。
我和他相识在80年代末,那时,他在香港办《中国旅游》杂志,后来,又主编《香港文学》。但是,他没有架子,没有那么多酒肉关系的吃喝玩乐,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便是朋友。
每一次,他到北京,无论是开会,还是到他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他总会约我见上一面,或清茶朗月,或白雪红炉,畅谈一番。那一年,我们相约在王府井见面,不过是在路南口的麦当劳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我们边走边聊,顺便送他回驻地。他住在通县靠近城东的一家宾馆,我们就沿着长安街向东,一直走到那里。那时,京通快速路还没有修通,路上没有那么多的车水马龙,或者有,我们只顾着聊天,没有听见市声的喧嚣。去年年底,他来北京参加作代会,看到花名册上有我的名字,给我打电话,想约上一见,可惜那时我正在呼和浩特姐姐的家中。电话中,他语气中颇多遗憾,却兄长一样的关心叮咛,让我感受到塞外冬天难得的温暖。
前不久,他寄来他厚厚近五百页的新书《旺角岁月》(香港文学出版社2017年4月版),是他近年散文创作浩浩的集合。见不到他的日子,读他的作品,如同晤面。因融有感情,读起来格外亲切亲近,就像听他娓娓而谈。在这本新书中,他写人,写事,写景,一如过去的风格。有人的风格多变,有人风格以不变应万变,陶然属于后者,为文,为人,互为镜像,高度统一。白居易有诗:万物秋霜能坏色。陶然难能可贵,是不随秋霜而变色,保持始终如一的眼观浮世,笔持太和的风格,静水流深,水滴石穿。
在这本新书中,他写香港,写大陆和台湾,也写很多世界的其他地方。在陶然的散文创作里,有着明显的地理概念,这是我们古人知行合一,神与物游的古典传统。凡是他足迹踏过的地方,他一般都会留下文字,这些文字,不是一般的到此一游的旅游笔记,而是留下他的心情如鲜花盛开,甩满身前身后幽深交叉的小径。
我最喜欢他写香港的篇章,自从他1973年从北京到香港,已经有四十余年了,自然对那里更富有感情,尽管他的文字清淡如水,却是一潭深水,而不是轻易便冒着泡沫溢出瓶口的汽水。他写第一次到香港下火车的尖沙咀火车总站,如今变为了红磡,只有钟楼尚在。他写第一次在香港看电影的国都戏院,如今已随两百余家戏院一起被关掉,代之而起的是商业楼盘。他写英皇大道旁的小山丘,如今早已经被炸掉,百寭苑以及金城银行、麦当劳和地产公司耸然而立。他写街角店铺并非公共却供人方便使用的电话,如今已经进入网上新世界……他不动声色却又细致入微地道出了世风民情变化的同时香港的发展变化,他将地理的变化演绎融入了历史的沧桑感。
他也写香港的茶餐厅、咖啡馆、老街巷、街头艺人,写旺角响着音乐声的雪糕车、湾仔长在石墙缝隙间神奇的石墙树、大角咀的排长队的“车品品小食店”、油蔴地平民的庙街……在这些篇章中,弥漫着浓重的怀旧色彩。但他以极其克制的笔调,写得那样的云淡风轻,大味必淡。看似平易至极的文字,却是精心打磨的。他注意炼字炼意,在这本书的前言中,他说过一句有意思的话:“一句足以传世的句子,就像梦露裙摆吹拂,一个镜头变成永恒。”这是他的追求。看他写大角咀夜市琳琅满目的小吃后,只是一笔便戛然而止:“我们刚晚饭,无意宵夜,便慢慢踱回去,春夜正在倾斜。”余味袅袅,写得真的是好。
他写他曾经住过四十余年的鲗鱼涌,写得最是富于怀旧的感情。文章开门见山,四十年前投奔姐姐,第一次到鲗鱼涌,而今旧地重游,他写道:“有轨电车叮叮当当从街当中穿过,这响声一直响着,见证了岁月渐渐老去。”结尾又写到有轨电车:“那叮叮当当了超过百年的有轨电车依然,车身尽管不断变幻,广告也五花八门,但电车依旧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不紧不慢,贯穿香港岛,静静笑看风云。”他总是能找到寄托自己情感的东西,这一次,他找到了老有轨电车,他便将自己哪怕在心中再翻江倒海的情感,也化为涓涓细流,不紧不慢,静静地流淌。可以说,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
我说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无论对人对事对景,对再琐碎的事物,都是如此。这样性情的人,怀旧之情,便常会如风吹落花,飘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拥有一支这样静穆情深之笔的人,是幸福的。在这样的笔下,岁月陶然,心亦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