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加、拉脱维亚,很早就知道了。印象里无非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幼年看过的苏联电影中,有里加电影制片厂出品的,但具体片名已难回想。二是童年音乐课学过的一首歌,《小公鸡》,至今会唱,音乐教材标明是“拉脱维亚民歌”,也就记住了。当年老师带我们全班以此曲参加市少年宫的合唱演出,表演出色,自我感觉也好,后来获得一片好评。此次去拉脱维亚时,我还特意找导游玛利亚打听了下,她说知道这首歌,她们也会唱。看来音乐真无国界,在时间、空间上常常是永恒的,旋律不比豪言更来得隽永而耐人寻味吗?
里加地处道加瓦河进波罗的海入海口,古有本地土著利弗人的居民点。1201年,德意志人殖民扩张的首创者、利沃尼亚主教阿尔伯特创立里加要塞,里加城历史始此。次年又建圣剑骑士团,作为征服波罗的海东岸地区的主要武力。里加遂渐以商业贸易立市,一直为德意志商人所把持。1282年,里加正式加入汉萨同盟,与欧洲北部诸商港长期交往。它一直是波罗的海东岸最大的海港城市,商贸繁盛之地和多种文化荟萃之地,拉脱维亚的首都,素有“东欧的巴黎”之誉。
那天到里加,已黄昏时分,下榻在道加瓦河滨的宾馆。从窗内望出,迎面是红透半边天的晚霞,煞是动人,红得灿烂,红得绮丽,记忆中我还很少在别的地方见过如此美不胜收的落日盛景。转向河对岸,可见老城优美的天际线,天正渐渐暗下,这才注意到满是彤云的另一番景象。不知从哪儿飘来如此厚重的云彩,神奇而富于变幻,那么宽广的天空,浓笔重彩水墨画似的暮云。此刻我忽然想起,我居住的城市早已看不到如此宏阔而绚烂的天空了!里加暮色的壮观,想来恐怕还得益于城市空气的纯净,透光性优良。早在帝俄和苏联时代,里加就是仅次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俄国第三大工业城市,以制造业见长。但在我们逗留里加期间,却几乎没有发现什么过度工业化的迹象,或已完成升级、转型,或是管控得力、有效,不见烟囱林立,雾霾蔽日与河流的污浊,环境保护起码是颇为经心的。
虽则已入六月初夏,波罗的海地区却毕竟邻近北欧,日温差不小。翌日清晨,我们步行穿过道加瓦河上长长的阿克曼桥时,居然感觉凉风习习,寒意阵阵呢。过桥便进入里加老城区,那里大体保留着中世纪城市的基本样貌,里加老城像维尔纽斯和塔林一样,也被整体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离桥头不远处,有红色步兵广场,立有一尊三位士兵背向分立的暗红色花岗石塑像,以纪念苏联内战时期的红军拉脱维亚近卫步兵团业绩。从雕塑手法看,洗练洒脱,颇富现代感。拉脱维亚工业发达,产业工人影响强劲,由此形成了支持布尔什维克的悍勇红色步兵团。从二月革命至十月革命期间,存在过一个作为苏维埃政权支柱的步兵执行委员会。在广场另一边,曾建过一座红色步兵纪念馆,黑铁皮包裹,感觉沉闷。现该馆改为占领博物馆,陈列着拉脱维亚相继被苏联、纳粹德国吞并、占领期间(1940—1991)的照片、地图和各种历史文件,展示的则是历史的另一种面相。
步兵广场的一侧是里加市政厅大楼。里加最早的市政厅大约可溯自14世纪,一直沿用到19世纪末。二战初期纳粹进攻苏联时,市政厅周边建筑几被摧毁殆尽,战后只做了简单复原。直至苏联解体、拉脱维亚重新独立后,才依照战前原样重建了这座目前所见的市政厅。这座带钟塔的三层市政厅,外形典雅,楼前矗立着一座罗兰石像,持剑肃立,象征了正义和自由。据说14世纪时,这位公正法官的形象在东北欧一带不时可见,大概同当时商业的活跃有关吧。做生意就得遵法守规,公平持重,市场经济终为法治经济,讲求规矩,不能胡来,政府就该如罗兰那样公正处事。
市政厅对面的“黑人头之屋”,是里加的又一幢富有纪念意义的建筑。早先是单身商人们聚会的同业行会所在,因流行崇奉黑皮肤的守护神圣莫里西斯的风气,故名。该建筑与市政厅同样毁于二战的破坏,如今所看到的建筑,也已是90年代末所重建了的。在风格上,它深受荷兰文艺复兴式建筑的影响,正立面采用精致的红砖砌就,墙成山形状,装饰极繁复、奢华,上镌汉萨同盟的标记,还饰有海神尼普顿、商业之神墨丘利以及圣乔治屠龙等人物形象的雕像,并安装了金属的天文钟。“黑人头之屋”以其独具的建筑艺术造型和色彩,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在位于东北欧的波罗的海沿岸城市,可觅得这样鲜明风格的古建筑,也算十分难得了。
与“黑人头之屋”相邻的小街,通向老城深处,街口耸立的就是里加的地标性建筑圣彼得教堂,123米的尖塔直刺苍穹,老远即可望见,至今仍保持着里加城天际线最高点的记录。圣彼得教堂处于里加老城的中心,据说那是为里加守护神圣彼得建造的,建筑原以木结构为主,是二战前全欧最高的木构建筑。尖塔顶端饰有的公鸡风向标,也是里加的一处城市标志。这只生铁铸成的风信鸡,鸡身一面镀金,一面涂黑,用于辨别风向。当金色一面朝向城市时,表示顺风,海上的船只可以进港;当黑色一面对着城市时,表示逆风,船只不能进港。而当地习俗中,公鸡又被视作能驱鬼辟邪,鸡叫三遍,天就亮了,魔鬼将返归地狱,所以公鸡是迎来光明的吉祥标志。圣彼得教堂在历史上曾屡毁屡兴,1721年北方战争结束那年,沙皇彼得大帝正在里加,就遇上了这座他的同名教堂遭雷击焚毁的倒霉事儿,结果只得劫后再建。最后遭遇的一次灾难,来自前述同一场纳粹强加的战火,屋顶、钟楼葬身火海。至1973年,方得在废墟上重建,改采钢结构,并安装了观光电梯。
看里加的教堂,似不如其他欧洲城市来得多。就规模而言,当首推里加大教堂,13世纪以来,它一直是这里的主教座堂,还是整个波罗的海地区最大的教堂。可惜那日因故未对外开放,我们无法入内,只能外观浏览。大教堂周边是几条街道交错的大广场,为风格协调起见,沿街建筑均采用同大教堂相近的红砖饰面,或敷以赭红色涂料。路旁地面镶有一块铜质窨井盖,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颁,分别用英文和拉脱维亚文说明里加古城作为世界遗产的意义。城市教堂的性质,主要还是依据信众的宗教取向而区分,一是天主教背景,一是新教路德宗,一是俄罗斯东正教。天主教的圣雅各教堂,有着完美的哥特式钟楼与浅绿色尖顶。而你所见到的俄罗斯东正教堂,则有着醒目的金色和黑色圆拱顶,绚丽多彩的外墙砖饰。毕竟,俄罗斯族裔在全拉脱维亚人口中仍占近30%,影响不能小觑。
除了教堂,里加建筑的可看点还有不少。老城最著名的中世纪民宅,山形墙立面朝外的三幢房紧紧相依而立,外墙则涂色各异,俗称“三兄弟”。虽然它们每一座房具体的建筑年代并非同一,但现已被看成一个整体。其中建造最早的约在15世纪,已是拉脱维亚现存最古老的民居了。此房窗户较小,根据那时课征“窗户税”的习惯,谁家窗户开得大,征税便愈重。“三兄弟”中最晚建成的,也要18世纪了。古屋现为拉脱维亚的建筑博物馆。
坐落在老城腹地里维广场附近的“猫之屋”,也很有趣。里维广场一带是游人休憩之所,环绕着不少各具特色的三四层小楼。其中重要的两处分别为大小基尔特之屋,也就是商业、手工业的行会组织所在,商人、手艺人会经常在此聚集、讨论,就城市内外问题做出决定。在当时,人们一般很看重能否被接纳进入基尔特这一点,因其关乎个人声誉。一位德国富商因被拒绝加入大基尔特,深感受辱。后来为报复基尔特,遂在其旁兴建一幢豪宅,特意在房顶上设计了两只隔街尾对的黑猫形象,弓腰竖尾,极不善意之至。为此,这位仁兄遂被告上法庭,又时逢一战开打,俄德对峙,这场冲突方得休止。其后,猫的朝向被改成了头冲前、尾在后。此屋因而暴得大名,“猫之屋”之谓也!说到建筑,大小基尔特倒也颇堪一提。小基尔特之屋以白石砌成。中世纪城堡模样,颇为别致。大基尔特之屋造型相类,19世纪在原有建筑基础上,改建成新哥特式建筑,并由会议大厅转而成为拉脱维亚国家管弦乐团的专用演出大厅。当年的一处经济中心,已被改换成为文化中心了。国际级指挥大师杨松斯,就是出生在里加的拉脱维亚人,父母都是音乐家,他没准儿也在此执棒指挥过音乐会。
由于18世纪北方战争结束之前,波罗的海沿岸一带曾被瑞典占领和统治,这段历史在里加也不可能不留下相关的印记。譬如,我们去走访过的瑞典之门,那是17世纪末建造的城市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原先建有的25座城门,如今惟余其一。隔不多远,还可看到要塞和火药库的红砖墙,以及瑞典兵营的旧址。虽说已是历史的陈迹,人家却未曾随意抹去。相比之下,我们对待历史遗迹的态度却很可反思。不少童年时期曾见过或了解的事物,还有几多踪影,不都荡然无存了吗?要不了一两代的筛选,记忆势将会被重组。
拉脱维亚国民议会大厦坐落在一条僻静小街,距圣雅各教堂咫尺之遥,一共只有三层的小楼。底楼外墙采用加工过的厚重纹石墙,透着股历史风尘的质感。一扇唐宁街10号式的单开间木门,就算是大门了,若不是门旁那块不起眼的牌牌标明此地是拉脱维亚共和国的“塞伊马”(Saeima,国民议会),无论如何你是不会相信的。“塞伊马”始创于1922年第一共和国时,每三年选举一次。二三十年代拉脱维亚曾先后有过4届国民议会,1934年政变后议会解散,民主制受到压制,改行独裁制。1940年后又被斯大林吞并,直至50年后苏联解体、国家独立,Saeima才获重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家最高立法机关。
在里加,不仅尚存一些别处早就遗落了的陈年建筑,包括旧军火库、旧飞机库,看了惹人慨叹,而且更有19、20世纪之交兴起的一大批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约逾800处,并成为这座城市一道别致的风景线。上述国会大厦也为其中一例,它在外观上同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梅迪奇宫相仿。尽管新古典主义曾风靡全欧,在各地引发了一股新艺术之潮,但国际公认的是,里加在同类型建筑方面的发展和保留最是完备。在城内坐车走马观花,确可在若干街区发现成片的新古典主义代表作,特别集中在伊丽莎白大街和阿尔伯塔大街,大多出自拉脱维亚建筑师之手。这里既有普通民居,也有不少驻里加的外国使馆。新古典主义艺术风格强调完全的自由创作,为着力表现艺术的唯美,不惜借用了大量幻想性元素,尤其讲求建筑的装饰性效果,采取流动的线条和华丽、夸张、怪诞的装饰造型,以浮雕、立雕等形式来充分展示神祇、圣徒、怪兽、花朵、门楣、窗棂的形象。老城区前述“猫之屋”的花饰,其实也属这一类型。
里加建城已历800余年,朝朝暮暮,起落浮沉,有它道不尽的陈年往事,也不乏艺术创新的怦然心动及新锐灵感,它既老旧,又极新潮,总可体味着那份诸多欧洲老城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好比是醉人的一见钟情,初抵里加的那一瞥,绚丽的晚霞和压城的彤云画面,终难忘怀,将会久存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