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童年是一种幸福;回忆童年时候的同学,哪怕是一次争吵,回忆童年时候的老师,哪怕是受到训斥,都会感到一种难以重复、难以挽回的温馨,是吧?
可是,每当我回忆童年的时候,总有一件事梗在胸口,仿佛音乐教员宝希珍先生站在面前,时而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时而穿着不那么整齐的蓝布大褂,平静的眼光从近视镜后面看着我,久久地,使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音乐课有专门的音乐教室。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宝先生教。那间教室几乎每堂课都飞出宝先生钢琴伴奏的歌声。“我们一同瞧瞧,我们一同瞧瞧,飞机来了,飞机来了,在天空像小鸟!”这是我学会的第一支歌。
宝先生在堂上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按照音乐教材,在钢琴前面,一边伴奏,一边领唱,一遍又一遍的;让这些不识谱的、没有节奏感的不同的嗓门,终于谐调一致地唱出一支又一支像模像样的歌,需要多大的耐心啊!
我在《育英年刊》的教职员栏里看过宝先生的照片,也一样西装笔挺,很精神,他本人更显得文静、和蔼。
后来,似乎有一个星期宝先生没来,这样的事是少见的,于是传说宝先生结婚了。小孩子谁管这些?我更是“眼里没活”的,但连我也慢慢发现宝先生的衣服不那么熨贴了,头发也不如往日光亮整齐,有一天,他身上穿的不再是藏青的西装,而是一袭蓝布衫了。这在春秋还不显,到了冬天,穿棉袄的宝先生,虽说棉袄不厚,并不臃肿,但比起原先利落洒脱的宝先生,可就不只是换装,倒像整个换了个人。听说宝先生有了小孩。
我也模模糊糊觉着宝先生家里花销大了,不胜其负担。这时太平洋战争已经发生,我所在的育英小学原是美国基督教会办的,被日本人接管改成“市立灯市口小学”,来了日本教官。大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偏偏在这时候,小同学中间,从议论天桥“八大怪”,说到其中有个民间艺人名叫“宝三儿”,不知怎么,一来二去,大家就拿“宝三儿”当成宝先生的外号了。我没去过天桥,没看过宝三儿的表演,把宝先生叫成“宝三儿”我也叫不出口。但我当时是班长,每堂课一开始,教员进门以后,班长叫“起立,敬礼,礼毕”。有一天音乐课,也正是大家哄叫“宝三儿”的高潮里,我忽然把“起立敬礼礼毕”一口气连着呼完,同学们才站起来又坐下去,弄得椅子哗啦啦响,秩序大乱,坐下来还久不平息;宝先生一进来怔住了,但他什么也没说,等全班安静下来,照常教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现在我怎么也回想不出当时的心理,当时大约更没好好想过。但绝不是明确的预谋,但又绝非一时失口。到第二堂音乐课,大家望着教室门口,等候宝先生出现,这时我一定从营营之声感到了同学们的鼓励和期待,于是又脱口连呼“起立敬礼礼毕”,又一次造成噼里啪啦一阵混乱,造成宝先生的尴尬。下课还要敬礼一回,重演一遍,然后大家挤出教室,谁管先生什么表情,什么心思?接连这样好几堂课,我已经从起初造成哄动的有所得意,变成不知所为何来,我从先前回避宝先生的眼光,到不能不发现宝先生投向我的疑惑的眼神。我想下一次不这样呼了,但是鬼使神差,到时候竟不由自主。
直到有一天,校长把我叫到校长室,他并没有疾言厉色,只是说,“我们知道你是个好学生,宝先生也说你是个好学生……”
我知道,好学生就是老实的学生,听话的学生,我属于这一类,不然怎么老是当班长呢?但我至今也弄不清那时候怎么一下子……在音乐课上无缘无故对着宝先生来了这一场——叫调皮?淘气?捣乱?恶作剧?还是起哄?莫名其因由的无事生非、兴风做浪?
不久,我因搬家,转学了。50多年过去,多少大事,地覆天翻,我也再没见过宝先生,只有这件事,逐渐在记忆中一天比一天突现出来。回忆童年的教师,一一细数,都已经退休了,宝先生该60多岁了,宝先生该70多岁了,宝先生还记得我对他的伤害么?从我今天的经历和体验,当年的宝先生,30岁左右的宝先生,除了跟大家一样忍受着亡国之痛、生活在侵略者统治下的屈辱以外,一定还因为成家和添人进口,日子过得困窘拮据,而我,却又无端地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使他损失了从教孩子唱歌本来也许能得到的一份乐趣和安慰;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育英学校校庆,我原想也许会在退休教师中间看到宝先生……但是我于无意中,意外地听到宝先生在不久以前去世的消息。尤其听说宝先生一直到晚年,日子都过得不很如意甚或很不如意,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下来。宝先生在后来不如意的日子里,想没想到早年的教书生涯?在他教过的学生里,大约再没有比我更让他失望的,大约再没有比我更让他伤心的了。但是,他能想到我也会永远记着这件对他极其残酷的往事么?
我是无法对宝先生去诉说这一切了。但我想,宝先生的厄运也许,不,一定就是从我带头在班上跟他闹别扭开始的。
……我为什么伤害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