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尊师重教,应该是从孔夫子开始倡导的。孔夫子首先自己做出楷模,千百年来的中国的读书人都把他当作老师,看得与自己的父母一样重要。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师生关系并非只是知识与技能的传授,同时还有生活的关心、人格的培育、性情的陶冶、道德的熏染,这就蕴含了更多的伦理学的意味,在师道之外多了许多亲情。所以就有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这是古人的说法,但即使在古代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何况今天,父子关系也已经在不断淡化。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在钱谷融先生这里却看到一个现代版的真真切切的实例,那就是先生与他的老师伍叔傥先生的关系。钱先生不太动笔属文,在他并不是很多的著述中,可以看到他时时会说起他的老师伍叔傥先生。如:
“我经常深切怀念着我的老师伍叔傥先生,他是我一生中给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他对我的影响刻骨铭心、根深蒂固,成了我不可改变的性格的一部分!”
“缅怀伍先生的言行风采,仿佛重又沐浴在伍先生的音容笑貌之中,感到温暖,但一想到如今他已永远离开了我们,不免又为之怅然。”
“记得我初识伍先生时还不满20岁。伍先生对待学生的亲切关爱态度,使我特别感到温暖,忘却了不少飘零异乡的思亲之苦。大学毕业后,也是由他介绍我到交通大学去任教的。多少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对他的思慕之中。”
“我的大学时代离开如今已经有60年了,还常常十分令我怀恋。而我每一次对它的怀恋,总是与对伍叔傥先生的怀恋紧紧地纠结在一起的。伍叔傥先生向往魏晋风度,襟怀坦荡,独立不羁,时时处处都能率性而行,不事矫饰,对于一切追逐名利、沽名钓誉之徒夷然不屑。如今伍先生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令我万分怀恋的大学时代的生活,也随着伍先生的去世而愈益显得遥远渺茫了!”
“现在回忆起七十多年前在柏溪与伍先生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真像神仙生活一样。即使今天已经时隔六十多年了,我每一回首,一切都仍然仿佛历历在目。”
“尽管偶尔也听到个别师辈中人对他有一些不同的议论,但我对伍先生所怀的美好感情却始终如一。我今年已经92岁了,却仍能有这种美好的感情陪伴着我,我感到无比欣幸。伍先生精神永在!”
不只从先生的文章中,在我和先生的接触中,也时常听他谈到他的伍先生。最近一次,是去年我陪钱先生在无锡的风景游览区拈花湾小住,荷花池前不知说什么又说到伍叔傥老师,那一时刻,这位百岁老人似乎一下子又回到当年的嘉陵江畔,脸上顿时泛起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我禁不住感慨:他们的这种师生关系是一辈子的!
伍叔傥先生的家乡浙江温州为他精心编纂出版了一部文集,印刷精美,前面是钱谷融先生撰写的序言。我在钱先生家里看到这部书,就让先生当场送我,并亲笔题了字。现在想来,那时先生已经将藏书散尽,留下的少数书籍都是他最珍惜的,我的行径真是有些“强取豪夺”了。我生也晚,对于伍叔傥先生好奇却知之甚少。从钱先生这里得到这部《文集》后,几乎是一口气读完,这才多少了解伍先生的为人、为文,才得以明白钱先生为什么如此敬重、热爱伍先生!
方东美评价伍叔傥,谓其一生风流倜傥,特立独行,乃魏晋间人。当下人们对于钱谷融先生的心仪,也多是对他那“魏晋风度”的景仰。钱先生自己也说过,“作为伍先生的弟子,我别的没学到,独独对于他懒散、随便、不以世务经心的无所作为的态度刻骨铭心,终于成为我性格中的一部分。”钱先生的这些自谦之词,恰恰说明他从伍先生那里学到的正是魏晋间人的风神。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远不只是知识的传承,更多的还是心灵深处的交融,而这些却往往是嫡亲父子之间也不易做到的。也正是“魏晋间人”,把钱先生与伍先生这对师生的血脉贯通、融合在了一起。
1979年夏天,在我的学术生涯刚刚起步时,我读钱先生的文章,向钱先生请教问题,得到他细心周到的关怀与指导。那时,钱先生到河南讲学,我追随着从开封到郑州又到洛阳,一个话题听了三遍,真是如醍醐灌顶!经过整个1980年代,到如今将近四十年过去,我与钱先生的关系始终没有间断。
我说我是钱先生的学生,钱先生笑着说:“你不是我的学生。”这让我很有些惶惑。我的确不是华东师大出身,也没有在课堂上听过先生的课,比起先生门下的那些翘楚与天骄,我更是自惭形拙。
在先生的小书房里,先生眯起眼睛对我说:“枢元啊,我有一点你是一辈子也学不到了。”我问哪一点,先生说了一个字:“懒。”先生的这个“懒”,实际上是“散淡”“旷放”“宁静”“悠远”,是“魏晋间人”的精髓。近四十年来在我的治学道路上得益于先生的简直太多了,而相比先生治学、做人的尺度,我自忖相差还是太远。做先生的学生,或许我还不够格。
但我是真心把先生看作我一辈子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向先生请教已将近四十年了,四十年来先生对我的言传身教从未间断,又该如何评点?况且,钱先生与我父亲同年,他们都是1919年“五四”运动那年出生的。也许,钱先生不说我是他的学生另有别意。因为不单是我,包括我身边的人都会感觉到钱先生实际上对我的偏爱。前年秋天,我来看望先生,先生执意带我到长风公园一家饭店吃饭,那是先生最喜爱的一个饭馆。先生拄着拐杖在绿树丛中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这家饭店,最后先生忽然想起上次女儿从美国回来时,这家饭店就已经搬迁了!先生将近百岁了,对早年的事情记忆如新,而对不久前发生的事就不容易记住。但他希望请我吃顿可口饭菜的心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当时,我看着先生寻寻觅觅、恍恍惚惚的眼神,禁不住眼圈红了。就在一个月前,我来上海办事,先到先生家里看望。先生见我就说:“中午在一起吃饭,你在这里玩上一天,好吧?”
先生对我在学问上每每取得的些许进步,也总是给予鼓励。当我的《精神守望》一书刚刚出版,先生看了之后就在《文汇读书周报》发表专文热情举荐。我偶尔发现,先生在为我的《创作心理研究》撰写的序言里曾写下这样一段话:“当他坦率地把他在探索途程中的所见、所感和所想,把他的一些经验体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的时候,就使我们感到很实在,很引人入胜。”而这段话与先生回忆伍叔傥老师的讲课风格时说过的话竟有些相似:“他从来没有以教育者自居,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孔来进行说教,而只是像和朋友聊天一样,把他所知道的、所想到的,带着自己当时的真切的感受向学生们和盘托出而已。”我顿时感到,我或许真的在某些方面还是继承了从伍叔傥先生到钱谷融先生的一脉香火的。
改革开放以来,市场原则也被我们引进教育领域。不但学生在变,为师者也在变,一些教师变成“老板”,学生为老板打工,学位到手,一把一清。
我认识的一位戏曲界的老人告诉我,现在的年轻人与老师的关系,从称呼的变化上形色毕现:“一年师傅二年哥,三年变成那家伙!”
回头再看看钱谷融老师与他的老师伍叔傥先生的师生情谊,现行的某些师生关系显得多么苍白、空洞、枯燥、贫瘠。殊不知,过往的那种师生关系也是一笔精神的财富、情感的宝藏,一辈子的财富与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