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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8月09日 星期三

    张汝舟:“天文历法,技而已矣”

    张道锋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8月09日   07 版)
    从左至右:王气中、张汝舟、徐复、殷孟伦

        1982年的一个深夜,著名书法家林散之先生挥笔写下《赠叶芦》:“早向君家结胜缘,匆匆忧患在人间。恍然一梦槐安国,白发惊心六十年”。林散之这首诗是写给浙江师范大学张叶芦教授的,因为他的父亲张汝舟去世不久,而这一年,林散之与张汝舟刚好订交60年。他所怀念的这位老友正是章黄学派的国学大师,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已经声名鹊起的张汝舟先生。

        张汝舟(1899-1982),名渡,以字行,自号二毋居士,安徽全椒章辉乡南张村人。先生可谓20世纪学术史上少有的奇才,他对于中国传统各种学问都有着深切的了解,然而他的早年并不像多数民国时期的学者那样幸运。他们家底殷实,衣食无忧,可以专心致力所学。相反地,先生从小则是家徒四壁,父亲力耕犹不足以供其读书。先生砥砺自学,在同辈中鹤立鸡群,很快凸显出来。这种对于读书的极大热忱感动了乡贤,在宗族乡贤的支持下,这才勉强小学毕业。因为经济困难,先生考入免费的全椒中学继续攻读。中学毕业后,巨大的家庭负担使得先生终于辍学,在南京江浦县当起了塾师。七年后,先生如愿考进当时全国的最高学府——国立中央大学。

        民国时期的中央大学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师,这些身负不世之才的教授很多都是深刻影响了20世纪学术发展的一代宗师。黄侃、王伯沆、吴梅、汪辟疆、胡小石,一批重量级的大学者齐聚一堂,开坛论道,这对于如饥似渴的张汝舟先生来说无疑是如鱼得水。他充分吸收各家所长,与众师长砥砺切磋,一时学业大进。黄侃先生时有“博极群书张汝舟”的赞誉,可谓称道有加。在中央大学时期,与先生结交的朋友同学后来也都成为开一代风气的学界名宿。其中最主要的就包括南京大学的元老程千帆先生,南京师大训诂学大家徐复先生,山东大学著名语言学家、国学大师赵少咸的女婿殷孟伦先生。先生与他们交流频繁,过从甚密,由于这些学者大半出自黄侃门下,又往往以“不失黄门家法”自勉。先生一生以受教黄门为莫大荣耀,对于师门恪守传统严谨的学风尤为重视。数十年后,徐复、殷孟伦前往南大讲授训诂学,先生心潮澎湃,大呼“师门遗教堪传世”,可见对于传统学风的奋力坚守。

        大学毕业后,先生反哺桑梓,在中学当起了国文教员。抗战爆发后,先生随校西迁,任教于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抗战胜利后,正式担任贵州大学中文系教授,从此开始了长达二十七年的黔中教育生涯。这二十七年在先生的一生中可谓至关重要,他心无旁骛地进行语言学研究,撰写了大量论著,培养了众多学术上的有生力量。先生在贵州大学主讲古代汉语及声韵之学,对于学生采取分门别类的方法培养。他根据学生的表现用红色三角标记以示教育方法的区别,再制定不同的方案改革教学。贵大的学生无一不敬仰先生的博学和敬业精神,皆以得到先生的青睐为极大光荣。先生对于这一段能够支持他从事研究和教育的美好时光非常珍惜,有诗句“地有东南美,何缘更忆家”为证。

        正当先生的学术事业进入巅峰状态时,一场政治风暴向他袭来。先生在反右斗争和“文革”中被打倒,并于1971年遣返回原籍务农。直到1980年2月,先生终于迎来人生的转折点,他的冤案被平反了。他又发出了“仰空忽听机梭急,且逐牛郎泛一槎”的呐喊,以求在晚年为祖国的文教事业再创辉煌。先生在家乡滁州进入了第二个学术的高潮。他潜心研究古代天文历法,破解了《史记·历术甲子篇》的内涵,廓清了两千多年来的迷雾,并将四分历法广泛运用在年代学的研究上。他还培养了很多天文历法方面的人才,贵州大学张闻玉教授、新疆师大饶尚宽教授等,后来都在这方面有所建树,著书立说,以广天文历法之学,光大先生门户。1980年10月,由于先生杰出的成就,由南京大学王气中教授、山东大学殷孟伦教授、南京师大徐复教授共同发起举办了“中国古代天文历法讲习班”。先生以多病之躯婉转低吟,对前来求教的年轻学子抱以春风化雨般的悉心指导。讲习班结束后,先生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1982年元月20日凌晨,先生突发脑溢血驾鹤西去,平生师友弟子闻讯莫不悲痛欲绝,为之怆然扼腕。

        先生一生从不曲学阿世,亦不为通论性质的文字,故虽在学界驰骋耕耘,却鲜有俗世的声名。先生的学问广博而精深,涉及经学、史学、文学、哲学、声韵学、天文历法等多个领域,不仅谙熟中国传统学术的方法精义,对于西方的科学精神也无不了然于胸。在整个20世纪的学术史上,不论从继承前人的成果,还是开拓后学的角度来看,先生都无疑当得起“莫之或先”四个字。先生逝世后,弟子们评价他“继往圣之绝学,成一家之体系”,这是对先生最公允最实际的定位。先生向以章黄门人自居,恪守章黄学风,同学殷孟伦称赞他“光大章黄之学,不愧一代名家”,绝非不经之谈。黄侃先生治声韵学,对于清代陈澧颇有高山仰止之情,认为“没有陈兰甫,就没有黄季刚”。先生对黄氏之学的承传与此相类,所以先生也说“没有黄季刚,就没有张汝舟”。

        但先生绝不是一位只知随波逐流的庸俗秀才,而是具有现代意义上开拓精神的学术闯将。早在南京江浦县担任塾师时,先生就创见迭出,大胆怀疑,彼时先生尚无高等学府的学习经验,全凭对于知识的一腔热血,奋发自学以得之。他致书当时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先生,对于胡适有关《水浒传》的相关论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当时胡适已经声名鹊起,在知识界和思想界享有极高的声誉,先生此举真乃石破天惊。胡适先生收到来信,亦深为叹服,并回信表示深以为然,自当改正。先生毕生以学术的承续和创新作为根本的使命,晚年讲学金华,对程在福先生三人面授声韵之学。他主要阐扬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基础知识,而是十大声韵学家的贡献以及在学术史上的位置。他要将章黄之学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梳理清楚,他要引导后学如何发扬章黄学术,将古音学向前推进,通过不断地改革变化,定格为章黄学派特有的学术风骨,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毅力和使命感啊!

        不惟如此,先生不仅具有宏大的学术视野,对于学术上的一些看似细枝末节的问题也从不肯轻轻放过。这不但是作为一名严肃学者的职业习惯,更是体现了先生以小见大,从小问题着手窥探大世界的学术理念。先生仙逝后,贵州大学组织成立了张汝舟遗著整理小组,集中整理先生的著作。从遗著的内容来看,先生的学术成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汉语声韵学。先生早年即对传统声韵学颇为关切,抗战时期即已完成《切韵考外篇刊误》,后来又有《段氏十七部谐声表批注》。他对于陈澧和段玉裁在声韵学上的突出贡献评价颇高,同时也发现一些问题,随文批注,进行有益的纠谬工作。先生以唐写本《切韵》《唐韵》残卷及《经典释文》《玉篇》等书作为依据,较度锱铢,审析毫厘,补缺查漏,明其等呼,究其流变。结论往往针砭入里,切中肯綮。其二,汉语语法学。黄侃先生认为“中国没有文法,训诂就是文法”。这句话对先生的影响可谓至大且深,先生凭此一思路在解放前即已完成《国文文法》,对学术界震荡极大。晚年困居滁州主讲古代汉语,由于没有古代汉语和汉语史教材,先生只好利用王力先生的教材,一边讲一边质疑,引导学生用怀疑的视角从事科研。先生关于汉语中不存在介词,单句分为动句和表句等结论,发前人所未发,颇具启发性,更有进一步研究的价值。其三,古代天文历法。先生晚年对学术进行自我评价,认为“词不如文,文不如诗,辞章不如考据。考据之中,小学较优;小学之中,声韵较胜。天文历法,技而已矣,何足道哉!”虽如是说,天文历法在先生的学术体系中实则是最有特色的一部分。先生古天文历法学的特点在于不盲从权威,不为千百年来的乱象所迷惑,能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他深入研究《史记·历术甲子篇》和《汉书·次度》,对这些文献进行了探源溯流的考订和梳理,以《历术甲子篇浅释》的成果面世,从此使得天文历法学迷雾渐开,柳暗花明。利用先生的理论,可以轻易地辨析王国维先生“月相四分说”的结论其实是可悲的误会。先生对于两千年来天文历法学说具有卓越的反正之功,可以说,如果没有先生,天文历法学还将继续困惑世人,在黑暗中前行,真相恐将永远被尘封。先生的著作有些已经付梓出版,有些仍然没有面世。即使已经出版,先生的学说还有许许多多有价值的地方亟待开掘。徐复先生认为他“学贯天人”,确是的评。先生的学术沟通天人,容纳古今,真正地实现了太史公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从学术的角度来说,先生是一位具有继往开来意义的杰出学者。从为人的角度来说,先生则是一位儒家学说坚定不移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尽管先生一生信佛茹素,却对现实社会抱有极大的关怀和热情,这正是儒家兼济天下的胸怀。从中央大学毕业返乡,路遇民夫修建铁路,先生当时即高呼“吾曹醉饱千夫饿,谁为千夫拔一毛”,对于在动乱社会饱受煎熬的百姓抱有万分的同情。在蓝田师院任教时,有故交延请他担任省政府秘书长,先生辞以“君子群而不党”。1949年,学生史健因为参加反饥饿游行而被残忍杀害,先生更是冒着生命危险跑进省政府办公室,厉声呵斥,要求讨回公道。在被诬陷改造的岁月,先生对于不能再用自己的学问报效祖国而惆怅不已,发出了“有心难许国,空下董生帷”的哀叹。总之,先生无时无刻不在实践着儒家的经世情怀,真正实践着“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不管时代发生怎样的改变,先生始终以国家民族、天下苍生为己任,他对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都具有深切的热爱和无比的眷恋之情。

        1984年,先生门下高足张闻玉教授应程千帆先生之邀,前往南大讲授先生的天文历法之学,反响巨大。其后又往湖南师大等校继续宣讲,这可以说是弘扬先生学术精神的第一步。今年6月12日,张闻玉教授的文章《从观象授时到四分历法——张汝舟与古代天文历法学说》在光明日报发表,六十年风雨历程,终见光明,我辈备受鼓舞。笔者负笈西南,从张闻玉教授学习声韵及天文历法之学,蒙先生不弃,许我以忘年之交,遂经常谈论汝舟先生遗事。每念及此,莫不两相嘘唏,感慨系之。先生1943年在蓝田任教时曾作一诗怀念黄侃先生,中有“文章经术谁能识”之句,岂非夫子自道哉?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张汝舟先生的学术精神和道德人格在不久的将来必将广为流布,以为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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