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甘肃到宁夏
宁夏青铜峡是陈继明母亲的故乡。1975年,12岁的陈继明跟随哥哥嫂子离开甘肃甘谷,到了宁夏青铜峡。
在他看来,自己的写作从12岁就开始了:
一天早晨,天刚亮,全生产队在开工干活之前先开批斗会,批斗的唯一对象是我。因为,我不会赶宁夏的牛,我的牛车总是跑在最后,队长问我怎么回事,我说:“牛不听我的话。”我说的是实话,又有一点孩子向大人撒娇的味道,队长当时只说了句脏话,次日早晨开会时却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会场就在队长家门口的巷道里,队长站在门口的高台上,声音很大,全队的社员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都装得很严肃。我自己心里则酸酸的,有一种清晰极了的孤独感。那种孤独其实是纯生理的孤独,觉得世界好大,我在宁夏挨批斗,我父母远在甘肃,什么都不知道。我自己则好小,小得不明白什么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看上去大人都懂,队长说什么,大人低头不语,但显然是明白的。
总之,我认为从12岁开始,从那个灰蒙蒙的早晨开始,一个“文学的自我”已悄悄苏醒。
1994年前后,陈继明真正开始写作并有较多作品在报刊上发表,1998年出版《寂静与芬芳》。在宁夏,陈继明和石舒清、金殴三人赢得了“宁夏三棵树”的美誉。
“被称作‘三棵树’的时候,我们三人都很年轻,我最大,三十几岁。我们的创作都还是年轻人的创作,有新鲜也有稚嫩,有主动也有被动,有必然也有偶然。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三棵树’这个标签让三个迥然不同的作家消失了,三个人像一个人了。”在陈继明的印象中,外界谈论“三棵树”的时候总是先入为主,只谈符合“三棵树”这个名称的作品,有意无意忽略了其他作品。
陈继明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从“三棵树”这个命名里逃出来,逃得越远越好,离开宁夏,至少离开“文联”“作协”这样的文人圈子。
从宁夏到珠海
2003年,陈继明先从宁夏文联调到了北方民族大学担任大学教师。三年之后,2007年,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创建不久,需要充实师资力量,经朋友介绍,陈继明顺利通过试讲,调到珠海。
有过犹豫吗?或许曾经有过。当时,陈继明年龄不大,已是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从世俗角度说,再等上几年,有可能当上主席。退一步讲,“三棵树”的名称已经被文坛所熟知,身在其中,吃吃老本,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权衡再三,陈继明仍然觉得自己更喜爱的是写作本身。“我对写作本身有无法克制的激情,认为可以写作比什么都好。写得不好,当上主席也是白搭。凭心而论,我也没那么想当官,我更敬佩另一类作家,比如村上春树、赫拉巴尔、海明威、三岛由纪夫。换句话说,我更敬佩有颓废气质的作家。我自己也愿意成为这一类作家。”
初到珠海,陈继明只带了二三十本书,主要是电影方面的书,因为调入单位是影视系,准备上的课是《影视编剧》《电影大师研究》《电影思维》这样的课。陈继明一直喜欢电影,对电影略有研究,在北方民族大学已经带过电影方面的课,到珠海后自然也轻车熟路。
但是,他的心情并不很好。他早听说珠海是文化沙漠,到了之后才发现,这个说法绝非夸张。在珠海,作家的身份丝毫不会增色,而是相反,听说你是作家,人家反倒多了一个怜悯你的理由。如果是贾平凹,就另当别论。之所以另当别论,是因为贾平凹能挣到高额稿费。陈继明发现,当时,当地的人们评价事物的唯一标准就是钱,而且摆在明处,毫不掩饰,大人小孩,农民商人,都是完全一致的态度,不以为荣,也不以为耻。他们不见得会用全部精力去赚钱,但是,他们的确不会认为“精神生活”是多么不可或缺。生活和工作之外,他们似乎并不需要一种叫作“友情”的东西。他们很“务实”,在他们眼里,虚也是实的。比如,他们开餐馆,有可能只在早晨开门营业,其它时间歇业休息,有钱也不赚。有时候他们好像并不认为钱越多越好。几年之后,陈继明渐渐相信,这的确是另外一种文化。后来甚至开始喜欢这种文化了。
在这种环境中,初来乍到的前几年陈继明基本没有写作,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很大,不堪其重。“首先,课很多,每周至少要上够八节课,几乎每天有课,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已经占用了大量时间,剩下一点点闲时间,也总是处在极度焦虑中。北方和南方的大学生也大不相同,北方的大学生很老实,很乖,南方的大学生很灵活,很会维权,学生和老师的关系,像生意场上的供求关系,我付钱,你提供教育,我有权表示不满,有权把你赶下讲台。讲课变成了讨好,学生说你差和说你好都让你觉得不是滋味。那几年的痛苦,比12岁刚到宁夏时的痛苦还要强烈无数倍。如果不是女儿跟着我转学到了珠海,我可能早就不干了。好在后来情况有所好转,学生的构成变了。”
“迁徙——大抵不错,至少对写作有利无弊”
直到2011年前后,陈继明才重新开始创作,在珠海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是《蝴蝶》,中篇小说是《北京和尚》,长篇小说是《堕落诗》。
“珠海的创作是以往创作的自然延续。那些貌似新的风格新的气质,其实早就存在,早就是我创作的一部分。比如,在宁夏,我不单单写农村,也写城市。在珠海同样如此,不会专门选择写什么,完全顺其自然,农村城市都写。但外界可能认为到了珠海后我的写作路子变宽了。同时我也不否认,在珠海的写作,的确有一些变化。”陈继明坦言,这些变化,在伏案写作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在宁夏,写作的时候,你能感觉到“被期待”的存在。“被期待”对个人写作肯定有潜在影响,到底是什么影响就不好说了。在珠海,写不写都是自己的事,完全是孤身一人,周周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和写作无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在写,那么这个“写”,就真的是自己的内心需要了。
“我自己把写作比喻为呼吸,生理呼吸之外,还需要一个呼吸,就是写作的呼吸,然后你需要依赖它,依赖这个呼吸才能生存。从这个角度看,写作比发表重要。写作和发表是两回事。你本人比读者更需要你的写作。”陈继明进一步解释说,在珠海的写作在两方面有了变化,一是更愿意“慢”,他在日记里说:“慢看似很普通,其实是神性的一部分。几年后,我发现当时认为的慢还不够慢,和‘更慢’相比,当初的慢还是急。”二是更愿意修改,相信写作从修改开始。写作最重要的性质体现在修改的过程里。好作品更有可能是修改出来的。改之前什么都不是。没改完什么都不是。这说明,写作除了产生于“作者之内”,还产生于“作者之外”,甚至是更产生于“作者之外”。卡尔维诺说:“但愿有作品在作者之外产生。”修改的时候,作者把手伸得很长,伸向“作者之外”,逐步发现了自己并不知晓的东西,以及目前为止文本尚未显露的东西。修改就是用不可能的部分成就小说。修改就是挑战,挑战能力的极限。
由于“能”慢写作,又愿意打磨,陈继明在珠海的写作和过去有了区别。他认为,后来的写作可能更沉静更工稳,更有难度,更愿意知难而进。《陈万水名单》《北京和尚》《灰汉》《芳邻》《圣地》《蝴蝶》等小说,都是如此。
因此,他总结这次从宁夏到珠海的迁徙——大抵不错,至少对写作有利无弊。
“教书本身是一门艺术,也需要好好学习。前面我埋怨过学生,其实是不对的。老师是不可以挑选学生的。孔子说,有教无类。好老师应该有弹性,任何学生都能教,能深入浅出,也能浅入深出。”反正,陈继明觉得,有两个身份改变了自己,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老师。
“身为女儿的父亲,我被大大的改变了。没做父亲之前,你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化的男人,做了父亲,和女儿一同成长,一同经历曲折,后来你发现你已经被重新造就了,一切都变成了需要感谢的东西。老师更是如此,当老师的这十几年,包括在北方民族大学,每一届学生都不知不觉让我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特别是那些在中学阶段被学习倒了胃口的学生。后来这些年,我能够做到爱这部分学生,尽可能用含有善意的方式对待他们,情况就好很多。”陈继明说,教育的所有理论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爱”字重要。总之,他认为,老师这个职业中最麻烦的部分,让自己受益更多。也因此,他对珠海这十年的生活充满感激。
陈继明用酒来比喻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宁夏是白酒,烈,猛,过瘾,培养了你的量,挑战着你的量,你的量永远不够,离不醉永远只差一杯两杯;珠海是红酒,温软,讲究喝的姿态,正在喝比喝多少重要,喝好比喝醉重要,醉了也很难受,难受的一部分原因在酒,你觉得糟蹋了酒,对不起酒。陈继明接着补充:“再加上我的老家甘肃甘谷吧,甚至必需具体到村子——陈庄,陈庄是自酿的黄酒,从小就熟悉它的习性,绵柔,也有力量,不容轻视。”
目前,陈继明在写一个长篇。写一个回忆症患者的漫长回忆,今生不够回忆,再加上前世。写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写了六七万字,几天前却废掉了三分之二。“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慢,习惯了改。如果进展顺利,明年年底应该可以完成。”陈继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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